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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已在云深处(和 谷)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 发表时间:2016-04-30

  昨夜,我在考察古村落途中的秦岭深处,梦见陈公忠实与我相见,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梦醒,不再入眠。清晨,不敢与人说梦。忽报陈公忠实长逝,欲哭无泪。曾探望重病中的陈公,谁知却是此生最后一面。明知或迟或早总有这一天,惧怕这一噩耗,却仍让人猝不及防。死亡不可抗拒。我想到了陈公的一句话:老友纷纷凋零,倍感人生匆促。

  知道陈忠实的名字,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刚刚被文学写作诱惑入门的我,在西北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读到了《陕西文艺》刊登的小说《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书记》,作者是陈忠实。我如饥似渴,陶醉其中,那开满紫绛色苜蓿花的田野,甚至那特殊的香味,与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情交织一团,一下子浸透了我的情感世界。我熟悉他笔下的乡土和庄稼人,深知农人的喜怒哀乐,陈忠实把它写得太美妙了。在审美情调上,我欣赏描写终南山下人间烟火的柳青笔法,陈忠实在续写当下时代的《创业史》。

  开始我只是在一起参加的创作会议上与他打招呼,或远远望着他烟雾缭绕地抽着呛人的卷烟。七十年代后期有一天,陈忠实骑着一辆半新旧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个布袋子,可能是从灞桥乡下赶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疲惫地弓着腰,进了小南门外红缨路团省委的院子。我当时在《陕西青年》当编辑,住在院子北边平房里,在水龙头上打水时碰巧遇上他。我与他打招呼,他满头汗水的样子,说是来找我的一位同事办点事,就匆匆支起车子,推开了隔壁同事的门。

  八十年代初,我调入教场门《长安》杂志当小说编辑,陈忠实不是这里的常客,贾平凹领衔的群木小说社他来参加过几次活动。市文联在钟楼社会三路办公的时候,我也在那里遇到过老陈,听时任秘书长说要调陈忠实到市文联当专业作家,后来他进省作协了。按说灞桥在行政区划上归属市区,陈忠实理应是本市作者,但这位处于“自虐式自省”阶段的作家并没有主动靠拢,编辑部也没有重视过向他约稿,刊物不曾发表过他有影响的作品,在行情上不看好他,忽略了蛰伏中的日后的大师。刊物当红的作家不少,渐渐销声匿迹。陈忠实不再划归到西安市文联作协的圈子里了,每到见面,也总少不了聊一聊人事和文学的信息,感觉亲切。 

  此后,我在参与《楚汉风云》电视剧本写作时,住在灞桥毛西离陈忠实家不远的部队招待所,有一天与竹子去寻访老陈。沿白鹿原下的村路找到了西蒋村,也到了老陈家门口,却见院门锁着,邻居说老陈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寻访不遇,有点山僧更在云深处的感觉。此时正是他在白鹿原爬坡的时候,要么是打磨出一部作枕的书,要么再回家养鸡。之后与老陈说起,他说不巧,起码能进屋里一起喝杯茶,吃碗面。

  曾发表于《人民文学》的小说《无畏》,在带给陈忠实“上了一个台阶”的巨大社会影响的同时,也使这位文学英雄陷入了久久的困惑,扮演了一头“困兽”的角色。几年后《信任》获奖,他也被恢复了信任。《蓝袍先生》,却也让他蛰居乡下老屋如同一位隐者。直到《白鹿原》横空出世,他才拂袖东去,方显一代文豪本色。

  九十年代初,我冒着大雨从海口海府路书店买了一本陈忠实新出的《白鹿原》,在台风怒吼的孤岛上关门挑灯,一口气读完。我读到了让我猛醒、激奋、陶醉、沉思的文字,心事陷入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有一次从海南回来,在建国路省作协前院遇上陈忠实,在绿锈斑斑的水池边站了一会儿。我谈到读《白鹿原》的感受,他说你在恁远的地方还看到了?我说去海南的老陕一见面少不了说白鹿原,要能改成电视剧普及观众多好。当时,我根本想不到自己在尔后能把它改编成舞剧上演。老陈脸色沉了下来,喷着烟雾笼罩的雪茄,有点烦也很镇定,甭光听说好的,也有话说不让改编影视,思想性上有质疑,混淆了那个时期的社会矛盾,唉,看吧。这种说法我也听到过,但觉得如今到什么时候了,还能限定一部好书的传播范围。之后《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大奖,是修订本,如何修订的删改了哪些内容删改了多少字,则是另一个有趣的话题。

  2004年冬日,我在小寨东路的办公室忙活省文联换届秘书组和后勤组的事务,处理装修搬迁遗留问题的泼烦事。一天,突然接到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打来的电话,他叫夏广兴,中国歌剧舞剧院的导演,从京城回到老家西安省亲,约我一起喝酒,说是有事找我商量。在我居住的文艺路附近唐人酒店全聚德,一起说到舞剧的话题,在捕捉新的目标时,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白鹿原》。对,是《白鹿原》。获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茅奖的《白鹿原》,已改编成秦腔,北京人艺正筹排话剧,影视只说不动弹,我们如果将它搬上舞剧舞台则价值无量。

  要改编舞剧先得征询《白鹿原》作者的许可,得拜望陈忠实。我手头有老陈手机和作协住处及乡下老家的电话,等与小夏告辞回到家里,静了静神,清了清嗓子,才拨通了老陈的电话。谁呀,噢是和谷,啥,弄舞剧,弄得成不,北京来的,人靠得住不,你说能成,小娥与黑娃,对,明日见。第二天,还是老地方唐人酒店全聚德,陈忠实如约而至。小夏说他在电视上见过,是头一回见到陈忠实真人,称老陈为大师,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地崇敬。小夏在白鹿原下纺织城长大,与老陈算是很近的乡党。我说,夏导一心想搞出中国现代舞剧的扛鼎之作,选择白鹿原就有了可能性,在文化演艺市场首先就占据了媒体话语资源,有文学名著的支撑,舞剧的再创造就有了美学和人性的基础。陈忠实说,我是写小说的,不懂舞剧,那么多人物,故事错综复杂,咋能弄成舞剧,单是舞蹈加上音乐,又没有对话,以小娥和黑娃把剧情串起来,其实这在小说里是从头到尾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夏导即兴用几段肢体语言试图力争排解老陈的质疑,老陈很欣赏,眼里放出惊异的光芒。老陈与小夏都不大喝白酒了,一样钟情于啤酒,喝到兴致高涨时,老陈笑着朝我说,没想到你还能写舞剧,是个全才,了不得,我说学哩,老陈最后说,好,你们大胆地弄。

  当我着手改编舞剧时,又将在海南岛初读过的《白鹿原》一字一句地通读了两三遍,圈圈点点,多处眉批,笔记一沓子,想着如何让这些美妙的文字舞之蹈之,在可视的表演舞台上流动起来。从文字符号到肢体语言的转换,从小说的纸质文本到现代舞剧的舞台艺术形式,给人的观赏感受是应该完全不同的。二度创作,首先是忠实于原著的精神实质,能在表现形式上有所拓展也就满足了。

  舞剧《白鹿原》导演编剧有了,原著许可了,谁来制作出品,也就是说资金从何而来。唐人全聚德老板长生兄,是我在西安市文联的同事,我俩是党支部成员并且是贾平凹入党介绍人,又先后到海南闯荡再回古城,又参与南门仿古入城式文化品牌的策划,撰写《有朋自远方来》歌词请赵季平作曲谭晶演唱。长生兄从舞剧《白鹿原》的话题看到了其文化旅游娱乐的商机,动意在南门瓮城推出。

  瓮城版的动意没有新的进展,陕西舞蹈人为长生兄提供了成事与败事的不同见解,让他权衡不定。北京的室内版出品方有了眉目,邀请我赴京参加项目的论证。曾与夏导合作舞剧《兰兰花》的作曲家杨青,是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长。他曾与夏导到陕北采风,《兰》未能推出,一直是他的心病,有幸合作舞剧《白鹿原》则合了他的心事。在北京市教委支持下,项目很快启动。我在首都师大专家楼的会议室里,面对来自北大、清华、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歌剧舞剧院、文化部等国家级的诸如吴祖强、王岳川、尹鸿等十多位专家,我有点紧张也颇为镇静,阐述了小说原著的艺术价值和改编为舞剧的可能性,舞剧的人物设计和剧情脉络及主要舞段,对专家们不同的质疑进行了有理有据的答辩。夏导和杨青院长比我压力大,却也胜券在握,论证会赢得了专家的高度认可。

  不久,夏广兴和张大龙到了西安,约见我与老陈接头,将一份项目申报书复印件递到了陈忠实手中。夏广兴给陈忠实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的舞台设计,白茫茫的大雪,一群身穿黑袄的黑娃和身着红衣的小娥,远处是象征吉祥和谐的白鹿,说着说着夏广兴还即兴表演了起来,小娥是这样出场,白嘉轩则是那样的,伴奏乐器要用板胡。陈忠实听得眼睛有点潮湿了,说:“好,好,连舞台效果都设想出来,光讲的这些都让我感到很震撼了。”

  事隔一年后的2006年12月下旬,中国作家协会七代会在京召开,首都师大约我和老陈在会后前往学校,观看了舞剧的现场排练。期间有人通过我约请老陈参加一个饭局,老陈大为不悦,我说和谷你我缺吃么缺喝?不乐意的事甭做。项目批准之后,我和老陈赴京参加了舞剧研讨会。与会的国家级专家们各抒己见,对日后剧本的修订出了很好的点子。

  在筹备和排练的几年间,剧组先后组织了三批演职人员到陕西采风体验生活。请陈忠实和我讲课,老陈当向导上过几次白鹿原,走乡串户,探访过鲸鱼沟类似小娥住过的旧窑洞,吃过蓝田的饸饹,参观过白鹿书院。陈忠实先生带着剧组一行人冒雨来到狄寨的南枝村。陈忠实介绍说,这个村分南枝白和南枝魏两大姓。看,这座老宅院的西墙是不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它是用大块的土烧砖砌成的。自古长安西风雨,把土坯房的西墙用砖砌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讲完陕西民俗,陈忠实还专门给“小娥”示范怎么拉风箱烧火。看了老宅院,众人又来到一个树木掩映的崖畔下,陈忠实指着现已荒败的窑洞介绍说:“崖下边的大窑洞是住窑,半山的小窑洞是躲匪窑,小娥和黑娃就应该住在崖下的大窑洞里。”因为剧组人员绝大部分是北京人或外省人,为了能尽快进入角色,大家纷纷学说陕西方言,还专门听了当地村民演唱的原汁原味的秦腔。

  2007年6月7日晚,我与陈忠实应邀前往北京保利剧场观看首场演出,并安排登台谢幕。从西安出发时,老陈坚持不坐飞机坐火车,说是晚上睡一觉就到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飞机上不让抽烟。他随身不离的背包,雪茄占相当比重。他早先抽巴山雪茄,开玩笑说把人家烟厂都抽倒闭了,只好抽别的雪茄,古巴、美国、意大利的雪茄还抽不惯,太呛有怪味。事隔三年,当初在文艺路酒桌上谋划的事,坷坷绊绊还算顺当,竟然成为了现实。夏导见面时如释重负地说,总算给陈大师有个交待了,把事弄成了。老陈说,谢谢,是你夏导,还有和谷杨青大龙把事弄成了,值得祝贺。在保利剧场休息厅,我们与前来捧场的文化艺术界人士蔡武、金炳华、陈晓光、丁向阳、吴祖强、赵季平、濮存昕、徐沛东等交谈。北京各界热心观众观看了首场演出,演出大获成功。民族化的多声部语言、陕西地方音乐旋律和实在的故事、虚拟的意象等有机结合,让舞剧《白鹿原》既具有史诗般的大气又不失浪漫的气质,给观众带来纯美的艺术享受。陈忠实高兴地表示,演员们以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小说的内涵,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回程时,我和老陈还是坐了飞机,在候机室的抽烟室过饱了瘾,他说,走,咱俩去喝瓶啤酒庆贺一下,我请客。要了两瓶他喜欢喝的百味,真是回肠荡气,我很少见老陈这么心情爽快过。

  舞剧《白鹿原》在北京保利剧场连演三场,场场爆满,公演第二站当是西安。人民剧院总经理赵春阳说,我的剧院没皇粮可吃,走的是演出市场,赚钱不赚钱《白鹿原》非演不可,但咱兄弟不能干赔钱的买卖。所以,他扳得很硬,原则上一张票不送。买票看戏,天经地义,送票看戏不值钱,应该培养观众的娱乐消费观念和习惯。等到快要演出的前一天,我和他电话联系,他让我去拿票,说是给我八张票并代送给老陈八张共十六张票多一张没有,我道声谢谢。我理解春阳,不是认钱不认人,是想把票留给那些愿意掏钱的忠实观众。老陈说,对不住周围向他要票的朋友,再说一些多年的朋友一直关注自己的创作,给过莫大的帮助和支持,应该自己掏钱请亲戚朋友来看才对。老陈具体买了多少张,据说花了几万块钱,话剧《白鹿原》也是自掏腰包花了好几万元,说是权当回报朋友的礼物。那天下大雨,人民剧院门前人头躜动,舞剧《白鹿原》回老家了,老陕觉得亲切。在西安演出的版本,布景道具从简,三位主演也因A角单位的费用高昂而由学院内的B角担纲,少了娴熟的舞蹈技艺,多了青涩的鲜活气息。

  之后即回归校园,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成功上演,同样引起了高校学子的强烈共鸣。我陪陈忠实参加了在北京大学的演出和对话活动,被当代大学生独到的艺术鉴赏力所感染。何西来从远处赶来迟了,急匆匆地样子,说是误了看到序幕,还是感人好看。白烨和李建军几位老乡留下来,与老陈和我谈论舞剧改编中的得失,在夜市小饭馆里酌酒叙旧,从柳青说到苏东坡说到莎士比亚。

  2011年新年伊始,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制作夏广兴导演的歌舞剧《在那遥远的地方》来西安演出。夏导给我打电话,请我联系陈忠实一起观看他的新作。那天晚上很冷,一代西部歌王的命运却让人的血很热。第二天晚上,在小雁塔旁北京老烤鸭店,我们当年的舞剧《白鹿原》几个人手又重聚一起,老陈没有喝酒,说烤鸭挺有味道。性情沉稳了许多的夏导喝酒有所节制,深情地说,如果有一天由国家歌剧舞剧院重排《白鹿原》,进国家大剧院演出,到欧美演出,再请老陈和我去观看,相信有这一天。我说,好。老陈说,我等着。

  准备出版六卷本《和谷文集》时,我恳请陈忠实作序,他应承了。在前后半年时间里,他抽空读了我精选出的几十篇散文,见面总说甭急还没写好。有一天他打电话说,序写好了,你来取。我赶到省作协他书库般的办公室,老陈轻松地问我,你是要手写稿还是要复印稿。我没客气,说我当然想要手写稿收藏,也有点不忍。他说,那好,你就拿手写稿吧。我接过稿子,“诗意和谷,婉转与徘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了二十多页,约七千多字。老陈说他誊写了一整天,刚拿出去复印好。我连声道谢,他说谢啥哩,应该祝贺你。我回到家将序文连读几遍,其语调之恳切,见解之深邃,文字之精到,让我倍感激励。

  在文集首发式上,陈忠实说,作为一个作家,我理解文集这种出版形式的艰难,所以特别感动各方对作家和谷的全力支持。这种真情令人感动,首先令我感动。在阅读《和谷文集》的过程中,我才理解了和谷。在他的散文中,我感到了一种睿智和真诚,而这两者一旦结合,这个作家就会飞扬起来。我为陕西每个作家的飞扬感动。

  陈忠实给我的文集序中有一句话:“我在西安这地方几十年,虽然与和谷过从不密,甚至可以称作稀少往来,然而关于他在文坛的姿态,还是清晰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语,基本准确。”而我,也是久久地悄悄默默在远远注视着他的。

  如今,陈公忠实已在云深处。

  斯人已远去,白鹿风骨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