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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南原觅白鹿(李康美)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 发表时间:2016-05-01

  陈忠实先生是我非常敬爱的老师和兄长,对于他的离世,我犹如巨石压心,好几天都难以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我和陈老师的交情已经有30多年了,并且一直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系和接触。2014年春节前,我前往西安给他拜年时,他还约定年后再和我一起吃羊肉。因为此前,他早就发现了一家味道独特的羊肉馆,邀我享用过两次之后,我们就成为那儿的常客。可是这一次的约定,却成为他唯一放空的承诺。前年春节过去大概有两个月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康美呀,看来吃羊肉的事情一下子吃不成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实情,只是开着玩笑说:“你是忙人,吃羊肉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他呵呵地笑了一声说:“不是忙的问题。是我的口腔溃疡根本就吃不成。”我这才知道他是口腔出了问题,仍然没当什么大事地说:“那你就赶紧治疗!不管是什么病,你都要引起重视呢!”说实话,那一次通话,并没有让我过多的担忧,从他坦然的笑声中,我也以为他是小病。近几年,我知道陈老师对自己的身体非常重视,甚至重视得超乎常情,比如说习总书记在北京召开的那一次文艺创作座谈会,当时我正在北京参加一个电视剧本的讨论,晚上休息,看到电视新闻上竟然没有他的身影,立即打电话询问陈老师:“这么重要的会议,怎么不见你的影子啊?”他惋惜地叹息一声说:“中国作协通知我了,可我的心脏有问题,医生告诫我,再不能出远门了。”接着,他还给我解释了半天说,中国作协的领导不敢批准他请假,让他直接向中宣部的领导请假,他说那多难为情,还是让中国作协党组出面代他请假好,最后,中国作协领导只得勉强同意了。当然,那种最高级别的会议,事前谁也不知道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主持,发表讲话,陈老师在电话里也如实地说:“唉,遗憾啊!”此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说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出过西安城了,包括中国作协的主席团会议也几次缺席。他说他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听医生的嘱咐,这就把遗憾的事情留下了。

  一个一心想着听医生话的人,怎么就会把自身的一场大病耽搁了?去年春节之后的通话,又过了两个多月,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15年5月9日,那几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在西安聚会,我们居住的宾馆正好和陈老师在西安石油大学的工作室相近,下午作家朋友都出去活动,青海的女诗人肖黛却找到我说:“咱们和忠实老师吃顿晚饭吧?”我当即就拨打了陈老师的电话说:“我今天可在你的身边,来自青海的肖黛也想见你呢!”陈老师这一次说话的声音有点痛苦,他说他的口腔溃疡还是没有好,实在抱歉得很。肖黛夺过电话问他到底咋回事?不吃饭总能见面嘛!他说这些日子也没有来工作室,住在东郊的家里,见面就很不方便了。放下电话,我的心头就掠过一丝阴影,脸色也不由得沉重起来。肖黛说,没事,不就是口腔溃疡嘛。我说,已经快半年了,或者他感觉口腔不舒服的时间更长!陈老师认识的大专家可是一群人,哪就把口腔溃疡这样的病都治不好!

  心里有了阴影,我都不敢给陈老师再打电话问候,只盼望着他突然打电话过来,高声地宣布说,来吧!吃羊肉!顽缠的口腔溃疡终于好了!可是这样的喜讯总是没有,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也就是在去年七月份的一天下午,西北大学的杨乐生教授打电话给我,告诉的却是非常震惊的消息:老陈的病很不好,现在确诊是口腔癌,说话都已经非常困难了。这样的消息如同电击,我只觉得全身麻木,半响都不能说话。第二天,我就约上陈老师在渭南的另一个朋友郭俊民,赶往西安看望陈老师。临行前郭俊民问我带些什么慰问品好?我说我已经从塬上的蜂农家买了纯真可靠的蜂蜜,那么严重的口腔病,吃饭肯定非常困难,每天多喝蜂蜜既容易下咽,又能有效地补充营养。

  据说陈老师每天下午四点就从医院回到家了。可我和俊民按时赶到,他夫人说他今天又去石油大学的工作室了。能去工作室,就说明病情还不重。嫂夫人却告诉我,他就是那么个犟人,嘴里难受这么久,除了他自己想着找药吃,根本就没有进大医院看医生。后来西京医院的专家朋友觉得和他好久没见面,找上门看望他,才把他拉到医院检查。这一查就成了不得了的病。我们和嫂夫人说着话,忽然听见开门声,转身望去,陈老师挎着他那多年不变的随身挎包已经进门了。这一天,他唯一说出的话,就是非常费力地对夫人说:“还不倒水!”我见他精神还不错,就不由得埋怨说,你应该早去医院检查呀。陈老师再没有说话,放下挎包,坐在茶几旁边的小凳上,掏出钢笔,取过几张白纸,在纸上写出几句话:“我一直以为是口腔溃疡,也就按口腔溃疡吃药嘛。结果一查,”然后他画了一个长长的“——”,再写了一个“癌”字,在“癌”字上又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用钢笔狠劲地戳着那个字,似乎非常憎恨,又似乎已经超然。我说,我来前已经知道了。他又写道:“谁告诉你的?我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害怕朋友们着急呀!我这个样子,也让朋友伤感。”他在“伤感”两个字上又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以加重不愿意让朋友跟着受煎熬的真诚。面对这样艰难的“对话”,看到他如此痛苦,还不愿意让朋友们为他伤感,我和俊民的眼泪早已在眼眶旋转了。为了不让那样的伤感打乱陈老师坚强的精神,我赶紧转换话题说:“我给你带来两桶蜂蜜,喝完我再送。”他看了看蜂蜜又写道:“现在送蜂蜜最好!我的进食就需要这样的东西。”为了让他停止写字,停止劳累,我们只能起身准备告辞。他明白我们的意思,但是仍然低头写了最后一行字:“现在每天就是放疗,医生说一两个月就会见效果,到时候再联系。”我看过后甚至还高兴起来,从他的自信中看到了希望。

  我再不敢打电话,只期待着他病情好转的消息。已经到了国庆节,这不是过去将近三个月了吗?到底有没有最新的效果?国庆节那一天,我就试探地给他发了短信:“陈老师,祝你节日快乐,早日康复!”我知道陈老师只会看短信,不会发短信,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他说话方便,就会直接打电话过来。我等待了五分钟,手机响了,正是陈老师亲自打来电话说:“看到你的短信了。”听他说话的声音那么正常,我欣喜地跳起来说:“你好像已经彻底好了?!”他说:“不算彻底,只是疼痛减轻了许多。”他还说有几个专家出国访问,等他们回来才能制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我说:“那你就好好配合,再不能自以为是了。”他“嗯嗯”地答应着,就好像成了听话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传来的消息都是他的病情趋于稳定,当然还在继续治疗中。有一天,省作协副主席李国平来渭南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下午回到西安。又打电话问我说:“晚上老陈要和几个朋友在东门外吃饭,老陈说问问康美能不能过来。”我激动地想,陈老师都可以在外边吃饭了!可是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我只能对李国平说,恐怕我赶来就很晚了,不敢让陈老师等待呀。虽然我没有参加那一次饭局,但是心想陈老师差不多已经康复了。

  2016年的年关临近,在农历腊月25日那一天,我又发短信要给陈老师提前拜年,他还是很快打来电话说:“不必了吧。”我说必须的,今年的意义更加不同。他就说让我第二天上午去石油大学他的工作室。我又约郭俊民,郭俊民说他在白水县老家,我再给渭南作家耿天安打电话。翌日早上10点左右,当陈老师打开门把我和耿天安迎进房子时,我们立即就感到满腹的心酸,尽管陈老师还是笑脸相迎,但是他的腰身已经弯曲得很厉害,人也消瘦得几乎失形了。他还张罗着给我们泡茶,我连忙拦住说:“你就坐着不要动了。”可是他一刻也没有安宁,先是从里屋取出了他刚刚出版的最新散文集《白墙无字》,签名完毕后又想起一套书说:“哎,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把《白鹿原》搞出了线装本,听说只印了600套,不知你拿到没拿到?”我说没有啊。他又从里屋抱出两套精美的古装书说,给他的书也不多。说着他就打开装在盒子里的书,一本一本认真地签名。我以为那天可以多说话,陪着陈老师多坐坐,谁知他一旦静下来,嘴角的口水就会不停地往下流。他不停地抽出纸巾擦着嘴,表情又非常痛苦地说:“唉,不能……多说话啊……”我和耿天安告辞下楼后,都已经哽咽难语了。怀中的书也似乎有千斤重,这是多么珍贵的回赠!“文学依然神圣”——这也应该是陈忠实先生最珍贵的遗言,对自己,对朋友,对文坛。他刚才几次进屋取书时,竟然显得那么地精神,签名也是那样的认真肃穆。那就是文学力量的支撑吧!

  今年春节期间,新疆一位朋友回来探亲,我们在席间又提起陈老师。他听说陈老师的病情后,说起他在新疆的一位中医学专家研制出的一种中药对治疗癌症很有效果。我让他马上联系。他打完电话后,让我也询问一下陈老师,如果愿意服用,就很快把药购置过来。第二天,我又详细地编发了短信告诉陈老师,同时还发给嫂夫人。可是过了几天,陈老师的夫人打电话给我,说是我的短信收到了,她也让陈老师和儿女们都看了,只是陈老师自己不相信,他说他现在在医院治疗,那就一切都听医院的方案。我着急地说:“人常说久病乱投医,吃中药没有多少负作用,就不能让他试试吗?”嫂夫人沉默了半天说:“康美,他那个犟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放下电话,我知道陈老师不能亲自回电话,显然是病情向恶化发展。同时,我还觉得这是陈老师性格里的一个弱点,有时候对自己的身体非常小心翼翼,有时候又是那么地粗疏大意……

  陈忠实老师曾经给我写下这样的条幅——遥望南原觅白鹿。那是他的巨著《白鹿原》正在走红大江南北的时候为我书写的,而现在已经成了永恒的思念!

         2016年5月1日于惠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