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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忠实老师一起下井(黄卫平)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 发表时间:2016-05-04

  5月1日,我们市作协班子几个人一起去陕西省作家协会吊唁陈忠实老师。吊唁大厅设在作协前院那座经历了西安事变风风雨雨的欧式小礼堂里,西安事变前这里是国民党高桂滋将军的公馆,1983年3月,我参加《延河》新作者座谈会和陕西的新老作家合影就在这里,其中就有陈老师。在哀乐声中,我们向遗像三鞠躬,以表示我们深深的敬意……陈老师,我们来看你了……站在吊唁堂正中陈老师的遗像前,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礼堂的左边,是陈忠实老师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时的办公室,在那里,留下过我谒见陈老师的足迹,而和陈老师在一起最为难忘的是我和陈老师一起下井。

  1981年我在《延河》杂志发表了处女作,翌年加入了陕西省作家协会,先后几次参加了陕西作家协会召开的新作者座谈会、陕西省青年文学创作等会,那时就认识了一身农装打扮的陈忠实。那时陕北的路遥、陕南的贾平凹、关中的陈忠实是陕西文学的三面旗帜,我是在新作者会议上认识的陈老师,他给我们讲课,还参加我们小组的讨论。打一认识他我就尊称他为陈老师,几十年称呼一直未变。八十年代,是铜川文学爆炸的时代,那年铜川市和西安市文联《长安》杂志联合在红星剧院举办文学讲习所,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都先后来作文学报告(讲座),一千多人的剧场,坐得满满的,两边过道还有不少站着的文学爱好者。陈老师是先一天自己坐大巴来的,没有专车接送。来后他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到闻名已久的铜川煤矿下井。当时我在矿务局宣传部工作,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

  那时铜川矿务局在辉煌时期,有12座生产矿井。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讲座,我联系了离市区最近的桃园煤矿。桃园煤矿是个平峒,机械化采煤差些,采煤主要靠放炮落煤,再人工攉煤将煤送上镏子(刮板运输机)。我告诉了陈老师去的是桃园煤矿,他一听很高兴,说,“桃园好。桃园我知道,那里出过冯玉萍”。冯玉萍是桃园煤矿的普通女工,1962年2月桃园煤矿井下压风机硐室着火,压风机女司机冯玉萍临危不惧,为扑灭烈火,保护国家财产被严重烧伤。痊愈后失去双手十指,仍以顽强的毅力坚持学习记笔记和做力所能及的工作。1965年6月中共陕西省委发出向冯玉萍学习的通知,报告文学《冯玉萍》在全国引起震动。我俩从矿务局招待所步行到桃园煤矿,我们的交谈也从冯玉萍开始,一路上陈老师还关切地向我询问了冯玉萍的近况。到了桃园煤矿,矿宣传部的同志已经联系好了下井事宜,我们一起换上了矿工服,戴上了矿灯,来到了桃园煤矿井口,在一名安检处人员陪同下,我们三人坐上了送人入井的电车,驶入了冯玉萍用青春保卫过的井巷,驶进了大山深处。

  桃园煤矿是一座老矿井,工作面离井口都很远,从电车下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走的是上山道。上山道比大巷断面小多了。陈老师用手中的矿灯将巷道四周照照,黑黢黢的一片,神色开始变得凝重,他说,北同官(铜川旧名)煤矿我打小就听说过,井下采煤是“四块石头夹块肉”。我告诉他,现代矿井煤矿采煤工作面都是布置在煤巷里的。煤巷工作面的高低宽窄是根据煤层的厚薄决定。桃园煤矿属于石炭纪煤田,煤层薄,顶板不好,有时候煤层只有三四十公分高,人就只能匍匐在里边攉煤,趴着支护顶板,那是经常的事,说“四块石头夹块肉”特别形象。

  我们还在交谈中说到,煤矿是三百六十行中最艰苦的职业。我告诉陈老师,过去都说纱厂女工工作苦,可是纱厂女工到煤矿一参观,就不在再喊苦了,因为煤矿工作不仅劳动强度大,还危险,纱厂的工作只是累一些而已。所以那时候,纱厂女工一招工,就到霸王窑参观,然后到王石凹煤矿下井。后来矿务局考虑到煤矿的形象和安全,就拒绝纱厂女工来参观了。我说到这些,陈老师不停地点点头,赞成我的说法。

  到了工作面,陈老师的神情更沉重了,木柱支撑的工作面漆黑一片,有的柱子东歪西斜,黑洞洞的工作面像凶嚣的怪兽张大了黑色的饕餮之口,让任何初次下井的人不寒而栗。因为马上要放炮,我们在工作面没有多停留,但桃园煤矿井下之行给了陈老师强烈的震撼,在人类进步中有这样一群人,为了人类的光明温暖,奉献了自己享受的阳光。第二天,陈老师在红星剧院讲课,就从和我在桃园煤矿下井讲起,讲述他下井的经历和体会,讲述煤矿工人的伟大和牺牲精神,引申出生活和创作的关系,整整讲了半个多小时。那时我就觉得,陈老师是一个关心时代的作家,对非常时代生活非常敏锐,虽然写的是农村题材作品,对工矿对时政也是非常关心的,作品的深度和高度或许是这样来的吧?而当陈老师的一部部作品问世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和陈老师一起下井的故事,陈老师也是一名开采光明的矿工,他开采文字的富矿,用文学温暖千千万读者的心灵,他是一名真正的特别能战斗的当代夸父。

  和陈老师一起下井,已经过了30年了,想起来仍历历在目。30多年间,陈老师一直是我尊重的老师。1990年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我的第一部小说集《魔幻巷道》,我本想请陈老师写几句话,那时陕西老一辈的作家如胡采、杜鹏程、王汶石等几老都健在,陈老师建议我请老作家来写,说那样显得分量重。几老中只有杜鹏程写工业题材,那时我的小说创作也都是煤矿生活题材的作品,后来我请杜老给我的《魔幻巷道》作了序。我当了矿务局党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以后,陈老师一见我就和我开玩笑说,政坛又多了一个官员陕西文坛少了一个作家,又玩笑似的告诫我说,可不能70%党的喉舌,30%自由化文章哦!我知道陈老师有句名言,那就是“作家以作品存活”,那是陈老师在告诫我,即使当了小“官”,也要在做好自己工作的同时坚持文学创作。2005年我编辑出版散文集《东方陶瓷古镇纪事》,这是一部我倾注了自己的思考,全部以陶瓷为同一题材创作的大散文集,其中不少篇章在《延河》、《美文》等发表过,我又想到请陈老师作序。那时《白鹿原》已经蜚声中外,陈老师成为成为当代文坛最有名的作家,约稿索稿非常多。在现在的省作协办公楼二楼他的办公室里,我告诉他我的想法。陈老师率真的告诉我,“卫平,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一年以内你不要想。和谷出文集,稿子已经给我几个月了,我还没有开始动笔,书稿就在出版社等着。”

  陈忠实这样的作家,写作态度是非常严峻的,他写个序,一定是认认真真看过作品,以自己的文学观点来点评,不像后来有的作家,名气不大也给人作序,往往是作者准备了稿件签个名。我很体谅陈老师,也佩服他的写作态度,但我的书稿也在太白文艺出版社等着出版,心里就觉得缺了什么。看我有点失望,陈老师说,“卫平,这样吧,我给你的作品集题个字!”那时他办公室没有案子,没过两天,他在家里写好了字,叮嘱我的好朋友姚逸仙捎给我,还叮咛:“这是你铜川卫平的,你一定交到他手里。”

  文坛兴起书法热后,陈老师的书法也成了争相求取的墨宝。一次还在报社工作的川淮告诉我有朋友想求陈老师的墨宝,可以付款。我就应传川淮要求给陈老师拨了电话,告诉他写几幅字可以随行就市,只要他开价就行。未曾想陈老师拒绝了,告诉我他的书法不涉及这事。他还诚恳地告诉我,“卫平,这事情就这样。以后如果你的孩子要工作、或者有什么特别需要,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写,几张都行”。

  陈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为人率直,朴实,是陕西文坛有名的“老农”,从没有架子。川淮编副刊的时候,想采访陈老师,是我引荐做的介绍,我们还合了影;省第四次文代会上,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副主席萧建国很崇拜陈老师,问我和老陈熟不熟,说他想结识一直没有机会。我就在文代会上把陈老师叫到一边,给萧建国作了介绍,还一起留了影。对于这样具有一个具有中国最农民本质的作家,怀念他也不应用华丽的辞藻,美丽的诗句,应该用最朴实的行动和心意。走出陕西省作协的大院,我们一行在作协门口的书店一人买了一本《白鹿原》,作为纪念。虽然我已经有了最初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的《白鹿原》,但我知道,让陈老师的作品永远记在心中,这才是最好的祭奠和纪念。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铜川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