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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陈忠实老师的三次笑(陈毓)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 发表时间:2016-05-05

  现在想来,竟觉些许宽慰。这天早上我例外地早到单位,被同样例外早到的同事在编辑部楼下邀约,去隔一条朱雀大街的荐福寺“走路”。荐福寺中有千年古树十余棵,柏树、松树、楸树、国槐,从那些老树下过,像是心神的沐浴。我们绕小雁塔行,转塔。记得我说,既然转塔,就有讲究,得转三圈。我们转够三圈,赶八点半前两分钟到单位刷指纹。这是4月29日早,从7:40到8:28。之后我就知道那个叫陈忠实的人永远离开我们了,我今生不可能再在任何地方听见他那极富特点,隔着几级台阶都能听到的哈哈哈的笑声了。我从编辑部朝东的窗子眺望小雁塔,塔影寂寂,天空虚幻,像是藏着我看不懂的秘密。我的眼泪不可遏制的奔涌而出。

  此刻坐在这里回想,我想这是苍天垂怜我吗,让我在那个时刻,在荐福寺转塔,完成一个仪式。我想这话假使陈老师苍天有知,定会发出他那独特的哈哈哈的笑声,一笑了之,他才不以我这点迷信为意呢。

  他总是这样哈哈哈地笑,比如初相识。这个日子总记得,1997年6月12日,陕西召开“商洛作家群作品研讨会”,商洛本土的、已经居于长安的大小作家,以及各路评论家、媒体人齐聚。地点定在商洛和西安的中间地段,半坡。我当时作为商洛电视台文艺部记者,采访那个研讨会。记得刚在半坡博物馆草屋顶的会议室门口架好摄像机,就见陈忠实老师对面来,我赶紧迎上去自我介绍,请他在我的采访本上写几句勉励的话,他欣然写:独秀商山。写完把本子往我手中一推,仰天大笑,阳光下,他的白牙齿使我印象深刻。

  再见已是三年后,作为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的编导,向他请教。当时《开坛》定位为一档文化类谈话节目,邀请嘉宾范围在全国,甚至为了体现节目的“全国性”,我们先头的节目并没近水楼台地邀请贾老师陈老师开坛布道,哪怕每个编导都眼巴巴地踮脚张望着这两位老师。直到节目播出两个月后,直到我们的节目有了一些影响力,直到暂时的定位明晰起来,我们才郑重请贾陈两位老师出场。在《开坛》的日子,陈老师三次出现在我们的节目里,从开始的一个人谈,到后来节目确定每期两位嘉宾,他和人对谈,哪怕话题并没那么好,他也十分配合,显出巨大的耐心和对编导对本地节目的体谅和支持,每每使我们感慨。有段日子《开坛》有个奇怪的标准,就是要“逆着问”,两个对谈的嘉宾要是在“坛”上“掐”起来,这期“坛”就开成了,这多么奇怪。当我坐在暗影中,看见灯火通明处那分明的宽容与厚朴,以及同样分明的无知与无畏的时候,我想,在一个轻薄的哗众的提问和对基本常识与人的最基本尊重上做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倾向尊崇的嘉宾而离开我刁蛮的同行。我虽不能如他们一样厚朴宽忍,但心有方向。

  和他闲聊,我说陈老师,虽然总有人找我出书,书也出了七八本了,但很多没稿费,有也羞于说,您听了笑话。陈老师说,有人找你出书就很好了,很多老作家,写了一辈子,还要自费出书呢;我说陈老师,我的写作总是不绿不红的,有点灰心。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你写,是因为你喜欢,你内心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你用自己的表达呈现出来,你该感谢上天给你的这份能力。

  我在《陕西画报》的时候采访他,连带2008年一期的封面人物,也是他。刊出后给他送杂志,至此送杂志成为惯例,送杂志去,就坐一会儿,议论两句他手边正看的书,说《钢琴课》他刚看完,细节和心里刻画得好;说格拉斯的刚买来,还没顾上看;有时他会推荐我杂志,比如《外国文学》,他说他订阅了很多年,比如《世界电影》,他说报刊亭随便能买到,你想看就去买一本,方便得很。有一次去,正喝茶,听见电话打进来,挂了电话,他说是某文化机构,邀约一些国家的一些作家,依本国神话故事写小说,约他写的,是陈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我很振奋,站起来连声问,您答应了吗?要开始写吗?他淡淡答,已经拒绝了,人家再次问,是确定一下。再不多言,如高僧入定。就此理解了陈老师的拒绝,是对写作的另一种敬重。

  喝茶,看他泡茶,用一木勺在茶桶里舀两勺茶叶,提起暖水瓶里的水直接倒进玻璃杯里冲茶,放片刻,喝。玻璃杯太小,一倒水即满,茶叶在杯底占去三分之一。他说茶是汉中王蓬送他的,年年会送,他也年年只喝这个茶,味道足,好,别的茶不习惯。顺手在堆满了物的小桌上把一个精致的茶盒推给我,说,这个我不习惯,你要喜欢,拿去。我拿去,打开,泡了,是汉水珍眉,茶叶根根在杯中竖起,好看,但确实不是陈老师喜欢的那杯茶的味道。那杯叶片大,耐泡,味长远。我至今没见过王蓬,却对“汉中王蓬”心有好感,觉得他做了我们能做到却没做的事情。我还想,来自巴山汉水云雾深处的青茶于抽烟太猛太浓的陈老师是适合的,是有好处的。

  陈老师慷慨,你总算请得他一起吃饭,若是这最后买单人是他,你心何安?他却说,你钱得是比陈老师多?

  他答应我采访,让我把问题写在纸上,他笔答好给我。我把问题打印在纸上,根据我的猜测在问题和问题间留出空白,等我再拿来看,每个问下都写满他的答。笔重墨深,有些回答空白处无法写下,他另附白纸续补,又裁切整齐,粘贴起来,清清楚楚,利利索索,郑重之心跃然纸上。让人一见喜欢。后来我打印了电子版,交稿设计,杂志出来,给他送去,他说好,说杂志若还有,顺路的时候再送两本。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某天,陈老师打电话给我,用商量的语气问我,问答的手稿我能不能给他,他给我写一幅字和我换。我说,手稿本来就是您的呀,您完全可以要回,哪来交换一说。

  我一个有钱的朋友去陈老师那里,回来十分不解,他想不通陈老师那样大的作家为啥住在那么旧的、小的、暗的房子里,沙发太平常,写字的桌椅早该换掉。这是我们很多人的感慨,我有次见陈老师签书,那支笔坏了,墨水染了指头,他取来毛巾擦手,见毛巾破旧粗硬,下次见他时,我特意买了两条毛巾送他,看他替换了旧的,心里宽慰。我的这个有钱朋友问,你看我若是送大房子给陈老师,他会不会接受?我说有次见陈老师,房子里的书都捆起来,说是即将搬到前面的大房子里去,他还说,其实不想搬,这个房子住习惯了。后来再见他,还是住在小房子里,可见真的是住习惯了。你要不信,等有机会你自己问去。

  真见了陈老师,问了,他回答说,若是母鸡肚子里有了蛋,这母鸡在草窝里也能下,这鸡肚子要是没蛋,你就是把鸡放到皇帝的龙床上,也下不出来。说完,他自己先爆出那极富特点的哈哈哈的笑声。

  这是多开心的记忆啊。但是这次,我又看见陈老师,去年年底,他出席西安工业大学陈忠实文学研究院成立10周年,那是他在2015年第一次出席公开活动,也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话,他在掌声中站起来,讲话。他瘦,是我从未见过的瘦。声音沙哑,像铁在砂子上摩擦。吃力的,力不从心的。他认真地感谢着每一方,他寄望未来,他说研究院的未来会更好。他似乎想要调侃,想要使周围的气氛轻松,他说,也许以前他话说得太多了,上天要封他的喉,他现在不能讲太多的话。他站起来鞠躬,深深鞠躬,满脸歉意,仓促坐下。他的嘴角牵动,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笑的波纹不曾荡开,就消失了。叫人忧心,叫人伤感。

  病没办法,人没办法。敬爱的陈老师,你唯一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我们却都没办法了。

  愿天国里的陈老师依然笑声朗朗。

  

  (陈毓,做过公务员、电视人。现供职《陕西画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小小说集《嘿,我要敲你门了》《夜的黑》《蓝瓷花瓶》《伊人寂寞》《欢乐颂》以及随笔集《星光下,蒲团上》等。4次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2次获小小说金麻雀奖,获首届《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双刊奖,获首届武陵小小说.年度作家奖,第四节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