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纪念陈忠实先生专题

心中的陈忠实(朱文杰)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 发表时间:2016-05-13

  2016年4月8日~10日在西安举办的“2016年第17届全国邮展”,由我主编的《集邮年华》一书获大银奖,我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忠实老兄,一是有老陈文章为本书领衔,而且是他唯一为集邮活动~2003年3月16日在《步辇图》邮票首先式上所作的讲话《春天的祝贺》。二是想给病中的老兄送点吉祥。但我知道不行,因为和莫伸约去医院看望老陈,都回答说不行,那就只有等几天了。

  接着4月28日我去四川,29在火车上就不停接电话,还有约稿短信,说老陈走了。确实那一瞬间如霹雳当头而炸,让我一下蒙住了,悲痛随之难以自抑。

  回四川是参加婚礼和祝寿两件喜庆事的。我一下没了心情,三场宴会。唯参加一场事先约定的婚礼,另一场以要写悼念文章推掉了;一场去了一口饭没吃,一口酒没喝,坐十多钟就逃席了。那几天黑里白日,一静下来脑子就全是老陈兄的影子。几天都是睡不着半夜爬起来用手机上网查看悼念老陈的文章。

  看到那么多,评价定位那么高的文章,我特别替忠实兄欣慰,感到他一生值了。当然,我认为他是一位“神圣”级的作家,《白鹿原》甚至是中国文学史上,百年难遇的经典,但我不想,也不用再为他塑造什么了,只想还原他的本相,写一下他的平凡,包括我喜欢的他的生冷蹭倔,有血有肉的暴躁、发怒、痛苦、无奈,甚至惊悸、徬徨,真性情,真汉子。

  我认识陈忠实老兄在1979年前后,当年我编《铜川文艺》。1982年10月10日请忠实老兄到铜川讲课,才一下亲近了起来。这件事当年我写有简讯,发在《铜川文艺》1982年第3、4期合刊上。他讲的是“短篇小说创作漫谈”,在铜川市红星剧院,报名听课约七百人,实际剧场暴满超一千人。

  这期间我还陪老陈到铜川桃园矿下煤井体验生活。这时我见识了他平常人的一面。钻黑古窿咚的巷道,爬低矮仅6、70公分左右的掌子面,头顶煤层龇牙咧嘴,如黑煞厉鬼般恐怖,全靠矿灯那一点荧光照明。突然,忠实老兄抓住我的手腕,劲很大,揑得我生疼。我抬头问老陈“咋咧?”答:“心悸得很”,我感到了他的心跳。我说:“过去就全是大巷道了。”出井后老陈感慨:“在这样恶劣环境下我见识了矿工的伟大!”还说“头美美地碰了几下,这才知道矿工帽的作用。”我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石头下?”老陈说:“人要掂得来自己的轻重,在大自然面前,甭骚情。低头弯腰、爬倒匍匐着都是为了走过艰难。”

  晚上我俩谝得时间好长,老陈兴趣来咧,不让我走。记得说到他1976年发在《人民文学》上头条的小说《无畏》,我说:这是“文革”期间我读到最令我震惊最扎实最漂亮的作品,语言情节,丰富的生活,典型人物,营造那种大场面,矛盾冲突和掀起的高潮,真正功力不凡。我甚至对老陈说:比你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信任》好!老陈诧异:“真的?!”我说:“就是!因了这篇《无畏》才一定要请你来铜川讲课的。”当然老陈说了这篇小说给他带来的尴尬处境和一时的仿偟。“唉!跟风,让我跌了一跤,因此我自罚到郊区文化馆”。我说:“没啥!我也写过一些像《批林批孔气势雄》《五七干校是春天》的烂诗呢?放眼全国有几个没跟风,连一些大人物……。”

  第三天下午还安排去陈炉,老陈接到了电话,要赶紧回西安。当时联系要等下午晚饭后才能派辆基普车送他,铜川火车两班,一班已走,只能坐长途汽车。可咋劝都不行,看他犟着难受,我只得一人送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长途汽车到西安要六个小时,还吃不上晚饭。老陈上了车,我忙买了一瓶叫格瓦斯的汽水、一包麻饼,从窗口递进去。老陈非常诚恳地说:谢谢兄弟。我说:没啥买,铜川麻饼太硬,能在人头上打个疙瘩,你甭嫌。记得老陈还跟我说:“你们铜川人,有农民的憨厚,有城里人的大方。”当年参加接待的铜川文化人还有陆炳寰、黄卫平、刘新中、赵勃、封筱梅等,这句话让我感动了三十多年。

  这期间老陈还在西安市郊区文化馆,邢小利告诉我:陈忠实先生1982年11月调入省作协。他急着不吃饭,坐长途车回西安办的要紧事,如今想来,莫非是为调动?

  1992年长篇小说《白鹿原》分两期发在《当代》杂志上,我就先睹为快连着看了。当然又是敬服加震撼拍案称绝,朋友间互相为之欣喜庆贺。1993年我接待一个台湾大陆诗人访问团,由《葡萄园诗刊》《秋水》《世界论坛报~世界诗叶》等报刊的诗人组成。在西大街的西京饭店(西安市人民政府招待所)有个两岸作家、诗人联谊会,邀请忠实兄参加,并要求他出个节目,这在平时肯定不会答应,谁知这次他很爽快“能行”。

  记得那天来了5、6百人,诗人渭水主持。老陈上台用陕西方言朗读了《白鹿原》中有关描述白鹿传说的一段文字。“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

  我2014年写《吉祥陕西》专门写了一章“西安的白鹿原”就选用了这一大段精彩的文字。以向忠实先生和他的《白鹿原》致敬。后来告诉忠实兄,他高兴地点头说:得谢谢文杰。

  还有我写《关中古歌》,也就是秦腔中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引用了忠实兄一幅书法作品中的:“大麦面、小麦面,都能擀面,留下个包谷面,咱打搅团。”一次陪一位外地朋友去买忠实兄的字,好像一下买了二十幅,说起那幅我写到文章中的“大麦面、小麦面,都能擀面。”忠实兄马上说我这里还有一幅。于是在一堆已写好的字中翻出来递给我:“送你啦!”可这幅字我没保住,一出门就被我这位一起来的朋友硬要走啦。

  2011年初夏我初中的同学油画家林安令给陈忠实画了一幅油画肖像。他给我说时,我说:“忠实是难得的好人,好老兄,一定画好。”

  我还在忠实69岁生日前,让宝鸡陈仓一位画马勺脸谱的民间艺术家张星,给老陈专门创作了一个百年柳木的大马勺脸谱“白鹿神”,以神护佑老陈兄。忠实兄问张星这样画有啥根据,有啥讲究?张星回答:根据很多典故传说,也有老图谱粉本。我给老陈介绍张星也是我的一个学生,我推荐他的作品登上了国家印花税票。冯骥才还给他题词,专门在天津的冯骥才艺术馆给张星开了展室,并专程到陈仓去看张星。忠实说:我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立即展纸挥毫给张星题了幅字“张星臻品脸谱”,成了张星的广告。怪的是当年张星就被评为“中国十佳民间艺人”,哈!让这小子沾了大光。后我听几位登门拜访老陈的朋友说,忠实兄专门拿出“白鹿神” 马勺脸谱,让人欣赏呢。说明了他十分喜欢。正好那年陈忠实又连续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

  2012年1月15日在莫伸主持举办的“迎新春暨中国古曲演奏会” 上,由我策划让专程从宝鸡赶来的张星为陈忠实和商子雍赠送了专门制作的百年柳木《仁者寿》大马勺,以祝两位出生于1942年的老兄七十大寿。

  2013年4月一天,上海《文学报》社长、总编陈歆耕在雍村饭店宴请陈忠实,说起给老陈的“白鹿神”,以及商子雍、莫伸、叶广芩等,我都让张星给绘制了一个百年柳木的马勺脸谱。当年每个人都遇上吉祥好事。陈歆耕社长一听,马上让冷梦给我说:他想求一件。散席后当晚俩人赶到我家,一人得了一件。

  记得2012年7月的一天,莫伸安排在西影路川渝人家v6包间宴请文学前辈杜鹏程先生的夫人张文彬和王汶石先生的夫人高杉。并给我说:“忠实兄说他一定来,他要掏钱,还要我尊重他。”我早早赴约,进v6包间,感觉今天气氛不一般,忠实兄在场先介绍了两位前辈的夫人,并说:“这是我两位最尊敬恩师的夫人,我的师母。”最后专门对我说:“文杰,我今天来买单,你不准买单,谁都不准,你告诉大家。”我当然知道忠实兄与两位文学前辈的感情,以及对他的提携帮助的感恩,忙连连答应。客人中有冷梦、商子秦等,还有年轻的徐伊丽,我跟小徐说了陈忠实老师的意思,谁知一说还弄瞎了,一下激起小徐买单的义气:“咋能叫陈老师掏钱呢?”饭局最后,拦不住的湖北辣妹子小徐溜出去买单,怪得很!偏偏让忠实兄发现了,立即起身追出去,商子秦也赶了出去企图争着买单。三人就在吧台前为买单争起来。我出去远远听见忠实兄的吼声,可能老汉这回彻底给气暴咧,只见他把一沓子钱朝小徐摔去,洒了一地……。这事冷梦写有《陈忠实的“饭局”》一文,发在2013年7月号的《云中文化》创刊号上。

  忠实兄对我在文学创作上也十分关注,一次忠实见我时,说他看了上海《文学报》发表了老诗人沙陵写我的评论文章《〈梦石〉读后~寄语诗友朱文杰》,并说:“这么高的评价,真为兄弟高兴。”还说他看过雁翼、木斧、黎焕颐写我的文章和对我的评价,这几位老先生都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过了一段时间周至张兴海兄打来电话说:“老陈在西安市政府一次文化名家大讲座上说你的诗呢?说陕西在文学上有贡献的人,诗歌上代表人物有你。如此评价让我震惊。”2002年我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中国诗人采风团赴陕北采风,名单上有我。出发前见老陈,他说:“你是我点的名,陕西就十来个名额,你算咱陕西的十大诗人嘛!”我明白所谓“十大诗人”不过忠实兄一句戏语。还有,我的散文集《清平乐》出版,拿去让老陈指正。过一段再见时老陈兄说:“可以报鲁迅文学奖。”因为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回答:“我不行,真不行。唉,也不想,也不愿意为这事去费神。”忠实兄语气提高了些:“作为一个作家,谁不想去获奖,不想发表作品。不想,那都是假的!”我语塞。到2013年一次聚会我对忠实说:我想写一下咱们的交往,和你对我的帮助。说我评一级作家职称时,忠实对我的帮助和推荐。以及提到忠实兄说的:“谁不想去获奖,那都是假的!”忠实眼瞪起正色说道:“我说过这话?”沉思一下又说:“哪你说我说,就算我说。”

  回头说2003年忠实兄在《步辇图》邮票首先式上的讲话,还有段故事值得一说。首先式活动一大早在陕西历史博物馆东门举行,我在东门等忠实兄时,他却从正门的南门进来了,并直接走向贵宾休息室,被警卫堵在门口,他说:“我是你们请的陈忠实。”警卫说没贵宾证不行,并说我也不认识陈忠实。紧要关头我即时现身,有点着急的忠实兄只说了我一句:“你弄啥去咧吗?”

  接着我掏出两页纸的发言稿递过去,并说领导们想让你讲个话。忠实兄立马拒绝:“你昨天咋没说要讲话?”又说:“我没带老花镜,看不清这稿子。”紧接脸越来越凝重,我感觉忠实嘴里马上要吐出的话就是:“你咋日弄老汉呢?”正巧省上一领导迎过来和他握手,我忙把讲稿朝老陈手里一塞,扭身就跑了。到开幕式时忠实上台讲了话,讲的十分精彩!会后,陕博研究员、画家蔡昌林给我说:“陈忠实老师到处找你呢。”我寻过去时,只见老陈远远地就朝我招手。说老实话当我站在他面前时,心里还有点怯。谁知,忠实兄笑着问我:“刚我讲的咋个样?”我马上伸出大拇指说:“好得很!”忠实兄有点兴奋,说:“我也感觉差不多。”我心中一河的水都开了。忠实兄那沟壑纵横的脸,一下由阴转晴,全是春风般的笑意了。

  这时,我也确实挺佩服这位老兄,应急之中,睿智灵感迸发,讲的话一听就是深思熟虑的集邮内行的话。其中“春天的祝贺”这一句如神来之笔,此讲话被收入《集邮年华》一书时,被我当作题目了。

  忠实兄走啦!驾着白鹿神升天啦!没看到这篇他讲话的集邮文章,也没听我要当面告诉的《集邮年华》获奖的消息。这一切都成了我永久的遗憾。

  但好在2016年5月号《集邮》杂志刊发了我和陈忠实先生的合影,这大概可能是忠实兄生命最后时刻发表的最后一幅照片啦。这幅照片4月21日我发给陕西省邮协刘武奇秘书长,他发至《集邮》杂志,印刷完成应在4月29日前。

  冥冥之中似有神灵佑护,完成了我未预料到的一份心愿。这幅照片代表了我与忠实先生一生的情谊,追念了老陈兄在天之灵。在此,我只能敬谢天意了。

  陈忠实老兄永远在我心中。

  (朱文杰,1948年10月生,陕西西安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文史馆馆员,国家一级作家,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曾任铜川市群众艺术馆文学戏剧组组长、《铜川文艺》主编;西安市文联《长安》文学月刊副主编、文艺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西北航空》《东方商旅·云中文化》杂志特约编审,《英才》杂志执行总编。十一届西安市政协委员。著有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二卷)》《诗画缘》;长篇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长安回望》;文化专著《吉祥陕西(上下卷)》《邮票上的美丽陕西》,以及主编的《国家名片上的丝绸之路》列入陕西重点精品图书出版项目。主编:《陕西百年文艺经典.诗歌卷》《太白诗丛》《诗书画文丛》《大地文丛》《西安城墙(文化卷)》《陕西知青档案老照片卷》《集邮年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