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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瑄璞长篇小说《日近长安远》发表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19-04-22

  红尘远,天地近。一代人身经巨变,舍生忘死,拼一个一日看尽长安花。

  日近长安远,这个古雅的典故最终将我们带回到现实。追问当下生活,女人们幸福的“长安”在哪里。

  作家满怀深情,将此长篇献给生活着的这座伟大城市。

  继《多湾》之后,作家周瑄璞历时三年精心打造的长篇小说《日近长安远》日前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4月10日出刊),并将由十月文艺出版社重点推出。

  小说讲述两个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属虎的乡村女子,从农村走向城市的经历。两人一起参加高考,两次无望落选,又一同当了民办教师。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遇,她们的生活分道杨镳,从此走上不同的两种人生。

  小说跨越数十年,涉及城与乡,书写一个时代,描写中国人的现实生活及心灵世界,写出了小人物内心的洪流和壮景。青春,激情,梦想,欲望,奋斗,痛苦,破碎,衰老,追问,忏悔……从中原乡村,到古城西安,人物命运和时代画卷一路展开。有生活的广度,也有人性的深度。作者用深厚的语言功底,绵密细致的艺术手法,呈现出小人物不屈不挠的奋斗历程,书写命运的变迁,热血的奔涌,衰老的降临。探索人性中明与暗交织缠绕的那些部分,记录时光走过的身影,是一幅中国当代平民生态的绚丽画卷,一曲女性身心喧嚣、最终归于平静的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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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重返北舞渡

  在北舞渡街里,罗锦衣买了一些点心,割了一块大肉。卖肉的人,好像也是熟面孔。她绿城辗转升迁的这些年,这人日日在此挥动刀斧,跟每个走近大案的人打招呼。刚才,她在桥头下车,先在河边走了一段,沿着当年她和宝珠走过的路。三十年的时光,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太大的变化,树可能换了几代,还是那般粗细,河水瘦了一点,气息如旧,流动的方向和速度,都与三十年前相同,在她一步步走远的时候,这河水依然日夜流淌,永无尽头。被时光砍断的一些东西,又被一只大手结上了,像小时候看大人缝被子,结线头的时候,温柔地绕一个圈,掏出来,拉一下,眼看要用到尽头的线,又变成长长的一根,那个小线疙瘩穿过被子时,她能感到妈妈的手轻轻扽一下,线疙瘩有些小抗拒,还是只得通过了。她曾经为那个小线头,为它的轻轻一扽感到愉快,它们穿过被子后,线头停在一个地方,是棉被开出的一朵小花。时光造成的裂痕,命运挽结的疙瘩,最终在每个人的心里,结出一朵小花。

  她表示要一块最好的,那人龇牙一笑说,咦,都好,就这块吧,后腿肉,你瞅瞅,去哪儿找这么好的肉。她会心一笑,价也不问,叫割五斤。上秤一称,五斤八两。他们总会切多一点的,从来不会切少。倒是个吉利数,就知道你不会拒绝。付了钱,转回身,和对面的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当年的张雪芬老师在老年人健忘症的笼罩下,艰难地挣扎一会儿,嘴张几张,终于喊出她的名字。二人拉住手,感慨万千。比三十年前胖出许多的张老师先是亲得不行,非让她去家里不可,将罗锦衣手里提的肉和点心,夺过来放在肉摊上,叫摊主代为看管,二人往马路对面一个巷子里走去。

  还没走进院子,罗锦衣就已经得知,张老师那来之不易的儿子,已经研究生毕业,在厦门工作,结婚生子。冬天,他们老两口厦门居住,今年冬里,娘家侄子结婚,她干脆打算在家过年,现在就住在侄子家里。而他们,在县上小区里还有房子,儿子女儿兑钱买的,不在厦门的时候,她和老伴就住在那里。

  “哎呀,转眼三十年了,你那时还是个小闺女。”张老师记这个时间当然很准,她儿子多大,也就是多少年了。往事走远,再说当年也不是罗锦衣抢了她的职务,而是先开了她后,罗锦衣补上了缺,所以对省城回来的老熟人,她仍是亲热许多。

  “我现在,有退休金了。那事之后,我在家看了两年小孩,然后就带着孩子到处给人当代课老师。哪个学校缺人,我就去哪儿。后来,他爸爸又找了人,跑了可多路,费了不少事,把我抹去的公职,又还回来了。唉,为了要这个孩儿,也真不容易,他爸爸一辈子都没提拔,临退休都是个一般干部,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后来都是县长、书记啥的,还有一个到市上当领导了,最不中的,都是镇长。”

  “那你也值啊,儿子争气,闺女也都挺好吧?”

  “嘿,想想也值。嗯,都好着哩。这不是闺女一听说国家要放开二胎政策,赶紧去医院把环取了,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快四十了,一天都不想耽误。”

  进到院子,张老师的弟弟和侄子出来迎接,将来自省城的贵客让进屋里,火炉边坐着说话。

  就像编文史资料一样,几人将北舞渡的过往,排着梳理一回,凡是想起的人与事,都说一遍。当年押解张老师到县城去的那个女人,计划生育积极分子,生了个儿子后,带头做了绝育手术,领了光荣证,成了全县典型,后来当了镇上领导,成天下乡开现场会,教育广大农民,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要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却不想五年前,二十四岁的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在北舞渡街上,到对面去喝胡辣汤,叫一个飞奔而来的大卡车卷到轮下,当场死了。孟建设前年高血压,偏瘫在床,儿女给在县城买了房子,他老婆天天伺候,就跟我们一个小区,经常见面。噢,对了,还记得当年小孙老师吧,娘家是孙拐的,干多少年民办,不能转正,没办法,跟男人到广州打工,先是给商店送货,后来兴超市了,给超市送水产品,慢慢不知从哪儿有了渠道,专卖热带鱼,越干越大,现在全广州的热带鱼,都是从她那儿走的。我儿子前年出差广州,去她那儿看了,妈呀,全世界的热带鱼,啥稀奇古怪的都有,一条就卖好几万,你说妖气不妖气?这世上买啥的都有,也不是吃,回家放到大玻璃缸里,照上灯,就光看,听说那有钱人,光置办好一个玻璃鱼池子,就上百万。

  一切都回来了,接上了,罗锦衣觉得,她并没有离开过这里,可那个在城市里奔忙的人,是谁呢?那个在绿城二十五层楼上向南眺望的人,那个常常面对一桌子佳肴的人,如今在哪里?那些悲痛与喜乐,狂热的渴望和极度的失落,真的从心里走过?倒像是一场电影了,演着别人的故事。人与人,原来没有差别的,不管在尹张、在北舞渡从没有挪窝的,还是她这个移动了那么多地方看起来升得高又跌得重的,却原来只是在一个叫作生活的轨道上滑行后退,惊险闯关,鱼跃龙门,有的顺风顺水,安渡一生,有的不小心跌倒,伤了筋骨,撕破衣衫。如果当年没有离开,一直守在北舞渡街里,凭自己的业务能力,当上年级组长,甚至小学校长,也是可能的,偷摸多生一个,儿女成双,受人尊重,直到退休,像这里的人一样,吃穿不愁,天天喝碗胡辣汤,也是一生。炉边半小时,人间数十载,在罗锦衣心里,是做了一场长梦。

  张老师将她送回街里,肉摊上拿过她的东西,步行向西去。

  尹张街里,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学校新盖了二层教学楼,原来的三排小平房已经不见,她当年的小屋也没有了,成了高高的院墙,刷了白灰底子,画了宣传画:一些孩子在玩耍,几位老人在观看,远处人们在地里割麦子。底下一行红色字体: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小康社会。她当年在此的所有踪迹,全部抹去了。秋生家从前老院,房屋闲置,院里荒草干枯,他们的新楼,一定是盖在两个儿子新划的宅基地上。站着等了一会儿,一位老人路过,她问,尹秋生家在哪儿?老人说,没这人了。她说,找她爱人。老人说,咦,看哪个楼最大最好,就是他家,可惜呀,楼盖那么好,有啥用?

  她倒回村子最东头一个气派的大门楼,坐北向南一个二层小楼,好像是村委会般阔大威仪,中间镶嵌一个朱红大铁门,严严锁着,推一推,纹丝不动。罗锦衣拍了几下,铁门非常厚实,手都疼了,响声依然小,伸耳朵听听,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她退后几步细看,楼房坚固结实,建筑风格显然与一般民居不同。

  又来到十字路口,四处张望,忽见学校大门,走出一个姑娘,高高的个儿,粉白的脸,她心突突直跳,啊,是当年的罗锦衣吗?那姑娘走近,两人目光相遇,姑娘冲她甜甜一笑,她问:“你是这学校的老师?”姑娘点点头。“快放寒假了吧?”她又问,用的是普通话,那姑娘也用普通话回答她:“是的,下周就放了,同学们正在复习,后天期终考试,考完开个班级联欢会,我去北舞渡买些给教室装饰的东西。”那姑娘看出她不是当地农妇,额外地说了一番,落落大方地走过她身边,向东而去。她注视她的背影,那是当年的自己,从这条路上,一次次走向北舞渡。那时的土路已经变成水泥路,农村学校现在已经没有民办教师,都是会说普通话,有教师资格证的师范毕业生。她看着年轻的自己在路上走远。她问自己,那么我是谁?她见北边地里,走来一个女人,细细的身影,像一个干枯的竹竿,穿一身藏蓝运动服,头上顶着细小的卷,手里抓着一把蒜苗。

  “在那边地里薅蒜苗,听说有人找我。叫我看看这是谁呀?”宝珠挤着干涩的眼睛,侧着面孔,不断调整焦距,斜着看过来。

  “咦,咦。”宝珠认出了她,走到大门前,蒜苗丢在地上,不停拍打自己的手。锦衣走上前抓住了她,将她手中的尘土握在自己手心里。

  “你瘦了,脸都变小了。”毕竟不好意思直问,咋,你整容了?但很明显,锦衣的脸和五官有所变化。宝珠从腰上拉出来绳子栓着的钥匙,打开大门,弯腰抓起那把蒜苗,再次回头,激动地看她,两人又拉上手,来到院子里。

  对称的两个连体小楼,两个防盗门把守两头。大大的院子,铺严了地砖。东西两边各种一棵玉兰,像城里一样,根部那里,用砖砌了四方格,一个个尖角排列,只露出一方泥土。花苞密集,缀满枝头,默默吸收寒冷,耐心等待长长一冬,酝酿来年春天的绽放。院子里打扫得挺干净,楼前台阶上,堆着秋天时放在那里的豆棵,落满了土,也不用它们烧火,一直堆放着,只是习惯而已。

  “咦,咋能想到!你咋会来了哩?工作那么忙。”宝珠的眼,不知是吃了风,还是含了泪,闪着莹莹的亮光,把锦衣按在沙发上,她要去拔煤火烧水,被锦衣拦下,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刚才在张老师家,灌满了茶水。宝珠说:“小孩他奶奶,这两天到大闺女家去了,就剩我一人,晚上咱俩随便吃点啥。”两人一直避免目光相望,都知道,对方的眼里有了泪花。宝珠借故到房间去,擦了擦眼睛,再出来时,锦衣也打理好自己的脸。

  “你咋一点都不显老,你看我老成啥了,跟你一比,咦,真成了老婆,头发最近也没染,快白完了,你瞅瞅。”宝珠拨拉着自己的头发给她看。

  “我也是染的,白了一半子,不染出不了门。”锦衣说。

  快三十年了,再没有这样,大段时间只属于两个人,本以为攒了多少话要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相互看一下,孩子般笑笑,就扭开头去。

  作家简介 

  周瑄璞,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曾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多湾》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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