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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白:苍茫时节

文章来源:李子白发表时间:2022-11-24

  近日,陕西作家李子白中短篇小说集《切割高原的河》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切割高原的河》收录了李子白37年间创作的25个中短篇小说,在虚构与想象之上,以思想、情感和日常生活的逻辑为动力,再造出一个极富魅力的文学世界,有情有义,有声有色,有戏谑有深思,有一方水土,洞见天地。

  今日,陕西作家网邀您共读书中《苍茫时节》一文,走近偏远小镇的一棵大槐树下,和步入晚年的,已经失去了劳作能力的“老爷们”一起海谝,找寻生命最后的意义。


名家评论

  子白的笔下多为普通的小人物和他们的喜怒哀乐,成其表述,足见其对民生的关注。

——贾平凹(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以命运的浮沉和人性的丰富,折射了现实社会生活的驳杂和人生的无奈。

——刘庆邦(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苍茫时节

谨以此飨我一生艰辛的祖父在天之灵。

  一踏上家乡小镇那条唯一的小石板街,便会看见那爿谁也说不清哪年开张的钟表店。

  一年里不论是哪个季节,只要太阳升上中天,总可以看到店前只有六级的台阶上坐着些许老爷。多则二十有余,少则十之二三;或则盛世古朝,或则谝闲聊天;怀抱小孙儿手执烟杆,一旁是菜篮,一旁是吐着长舌发喘的家犬。没有谁召集,没有谁驱散,一待日落西山,只留那空朗的台阶,让清澈的月光倾泻其上,犹如一片秋日的落霜,浮泛着清凉的寒光。加之店房后院那棵据说上百年三人环抱不住的大槐树向着店房倾斜,巨大的树冠如蓬般遮盖了小半条街,夏日的炽光整天里照不到台阶,有树影的斑驳迷恋;冬季又因店房向南坐抵挡住西北风的凛冽,足可晒太阳取暖,店前变成了一处理想的避风所在。

  这就难怪老爷们每日里会如期而来。

  可是近年,老爷们对这个历史形成的据点颇感遗憾,因为墙基剥落的钟表店装修一新,改成了收录机修理部,外代销售眼镜儿。

  开张这天。正午。

  他们聚齐还没扯上几句,那块年代久远、黑底金字、“革”文化的命中幸免于难的横匾缓缓摘下时,一阵震耳发聩的炮竹爆响连天。顷刻间,那些“嘭嚓嚓”的现代音乐和崭新而又闪光的新匾亮相,取代了昔日的宁静和庄严。老爷们在店铺新主人的喜形于色、翘首以待中,在过往驻足围观的小镇熟人中,在日光斑驳树影婆娑的和风中,均有失落和被淘汰的感觉。事先,他们一无所知,这急骤的变迁令他们措手不及,愚弄和被欺骗感深深地激怒了他们。捉摸良久,一个谢顶、头上有道疤痕的老头发声:“走,和店主评理去!”他们根本没考虑倒个地方换个点,而是向新店主——一位浙江或者江苏远道而来的长发小伙,发出了强烈不满:

  “喂!年轻人,我说,好端端的钟表店你怎么弄得叽里哇啦!?”

  “不是我说坐地户的话,出门就该照顾点当地人的脸面。”

  “咱们不是为难你,这地方打清朝就是老爷们的点儿。”

  “咱们可得好心换好心,糖馍换点心,相互尊重才对。”

  ……

  说什么的都有,谢顶老头却只字不发地盯着店主,把个外来的小伙子唬得不管听懂没听懂,一个劲地点头,没完没了地“是是是,对对对”,还掏出写着洋码码的香烟不停地递,可惜没人接。不等他明白因何触犯了众怒,谢顶老头早已得意地把旱烟杆一挥:

  “老哥们,谝咱的去!”

  事态暂且得以平息,但是他们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容不得这片净土受到侵扰,特别是对长年约定俗成、得到了小镇各界广泛认可的清静之地不能被丝毫亵渎。他们这股怒火,这股心力,这股年轻人都会望而却步的韧劲,谁也说不清何以如火如荼。最终,一位县政协委员出面交涉,店主才无可奈何地答应,至多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之间播放音乐不超过一个钟头。老人们才相互告慰着妥协。你说纯粹不让人家做生意也不成,老政协说了,时下政策允许“外流”,所以才有这浙江或者江苏小伙把生意带到古风颇厚的小镇来做。

  “三哥,你这招儿真灵啊!”戴石头眼镜、花白胡子的刘四,凑向谢顶上有疤的老头说。

  “刘四说得对!”另一位脊背上缝有补丁、蓄山羊胡的梁二应道。

  闻言,被称作三哥的谢顶老头微眯双眼,端详着老哥们专注的神色,一脸醉意,从口中拉出烟杆,摸摸卧在身旁的狗脊梁,喷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说:

  “要不,靠你那两年冬书,文绉绉,顶个毬。”

  “哈哈哈——”老人们开怀大笑,陶醉在胜利的喜悦里,笑得忘情,笑得没有拘束。而他,话一出口满脸正色,让人觉着更逗。

  这老头,姓李,排行三,言语少,脾气怪。高兴时,他可以把自己这辈子学会的“天下太平”四个字工工整整地写给你,还会对你讲述自己谢顶的头上那道伤痕是1947年胡宗南进攻陕北时,飞机上扔下的炸弹弹片留下的呢!不过,一般情况下你别指望他会和你唠叨这些。你只会看到每天晌午,只要是晴天,十二点前他会微微驼着背(知道的都说那是早年劳累所致),穿着用市布做的中式袄中式裤,腰扎腰带,脖颈上搭着烟锅和烟袋,背操着的手里捏着个小凳,身后跟着家犬“赛虎”,去到钟表店前的落脚点,从没见延误时机。下午四时,当然是看过揣在怀里的怀表后准时离开。他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两岁上殁了老子和娘,跟着舅舅小年里学会一手泥水匠手艺,砌个锅台,盘个炉灶,让他摆弄准不会满家里串烟。离奇的是他那唯一的当木匠的儿子给他生了两个宝贝孙子,用他的话说,大的在小镇上当个武装干部,每年冬里招兵买马还挺牛气;老二考了个什么“专修锅(科)”学校,不管修锅修锣,反正毕了业分配正式工作。要知当年因为他穷,那唯一的儿子没上一天学,至今斗大的字没识一升,写不了炉筒“拐弯”二字,画个“ㄴ”来代替。都因从小随他走南路(陕北榆林群众对延安地区地广人稀地域的习惯称谓),到深山老林逃荒,别说上学,连最起码的吃饭都成问题,因此才十二三岁就学着做木活,赚几个钱来贴补他捉襟见肘的生计。后来,生活的窘境迫使他放弃赚不了几个钱的泥水匠活,买了两只种羊,做起给羊配种赚钱的生意。这两年两个孙子相继拿上了工资,他干脆什么事也不做,享起了清福。加之家务自来全有老伴料理,他就悠哉悠哉地牵着家犬逛荡东西。这是什么?知道吗?这就是资本!他觉得自己有评说任何一个同伴的权利!这不,原来在石油公司当经理的老姜,携着小孙子站起来说声快四点了,便向老哥们道歉: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买点菜,回去给娃娃们做饭。”说着提起身边的菜篮子走了。

  李三老汉颇不以为然,上下打量老姜一身毛料哔叽或者什么华达呢缝制的中山装,心里嘟嚷一句:驴死了架子不倒。不等老姜走远,他不屑一顾地对同伴们说:“窝囊,还拿着百把钱,雇个人也比自己服侍儿女媳妇好些。我一辈子没个正式工作,活得也要比他强些。”

  老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注视着老姜远去,他踏在石板街上略显蹒跚的步履,凝结成一幅永恒的画面,背景是瑟瑟秋风中摇曳的大槐树下的钟表店(应该说是修理部)和小半条街。

  他们中间,有当年驰骋沙场的骁将;有走南闯北的小商小贩;有几十年如一日从未离开过小镇的工匠;有一直工作在外、近年才离退休落叶归根的“客乡游子”……不论社会地位、职业、文化有多大差别,还是家庭条件的优劣,在这儿他们都喊乳名,根本不管什么学号表字,他们平等,有共同话题儿。要知这是黄土高原的深处,一个偏僻、闭塞、四周是沟壑纵横古风颇厚的小镇。那些步入晚年的老人,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除了钟表店前大槐树下的欢聚还有什么去处?!

  只是店铺这一改行,那种寂寞,那种失落,那种怅然,无时不在蚕食他们的心田,留下空悠悠的酸楚。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也就一次,唯一的一次,是修理部的收录机里播放《王贵与李香香》的说书。老爷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屏息张口。正在出神入化之时,“咔嚓”收录机关了,一个钟点到了。无论好说歹说,店主就是不放,并扬言绝不再放说书。老爷们只好自认倒霉。那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失误,现代骤响的音乐中也能播放说书?懂点的便抱怨当初,不懂的也不认错。这种“返老还童”的争执,几乎天天都有。哪个门市盐涨价,哪个门市的醋净掺水,哪个店的东西卖着卖着渐渐不如从前;还有赵钱两家因了宅基斗殴,打了十七年的官司至今不见分晓;还有孙家的儿子李家的女,由于门第高矮不一,女子吃了上百颗安眠药一命归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让人觉得小店前的老人画,画得是高原漫漫土风的风俗。

  其实,说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差别也失之公允。只要稍许留心,便不难发现他们各自衣着、气质、举止投足的不同。就说老姜,一身中山装笔挺,上衣兜一支黑杆老式钢笔暗示着昔日一个文化人的神韵,至于那笔当初曾批过多少“同意”、多少“已阅”,谁也没有统计,何况一张白皙的脸庞刮得干干净净,带者一股淡淡的面友味儿。不像梁二一副邋遢样,胡髭拉碴,整天怀揣小酒瓶,红彤彤松弛的脸,开口闭口当年他赶牲灵贩碳,怎么怎么逛窑姐。倒是刘四老汉和老姜气质有些相仿,毕竟是上过私塾的人,只是那顶瓜壳帽上的红玛瑙和那副石头镜一配,与电影里地主家的账房先生无二。为这前些年他还被称为“奸商”,挨过批。实际上过去他在小镇的染布行做工兼记账,所以用起毛笔来颜筋柳骨,浮云流烟,根本不是拿起钢笔半天下不了地的样。就说那双青灰色的手,至今都有洗不掉的东西。而他——李三老汉,一辈子尽管没干过正式职业,仍旧是一副受苦人古铜色的脸,在高原的土风和阳光中时不时泛出一层饱经忧患的尊严。当然,这是外形,心眼里出的气,他们可是一个鼻孔。

  是那种共同的落寞和寂然把他们连在了一起。是的,是那种共同的东西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动火,犹若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人,还要回到童年!

  近来,李三老汉常常闷想这一问题。竟然多有所得。尤其是眼见当年的小伙伴陆续从不同的职业和不同的地位回来重新聚在一起,没有隔阂,没有差别,和小时候一样谈天说地,好像那些有文化有涵养的文人和他们这些大老粗到了这把年纪反倒像幼年没了丝毫区别。那些曾经引起他们分野的文化、教养或出身、地位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由衷地欣喜:生死路上最平等,谁也不会长命百岁,谁都会衰老心理上却返老还童的!只是少了天真和稚气,少了顽童的生机。

  “回来了!”

  他会向每一个刚刚离退重新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同伴发出这样一句既是慨叹又是问候的话语!俨然一副主人翁口气。他深信人的盛年和老年本没什么界限,特别是文化、职业、地位造成的森严和冷漠,在老人这个圈内,这个满含温馨的圈子里会像冰块融化消失。在这里获取家庭中社会中得不到的一切。这道理这些天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哪怕他端起了碗,噙了口饭,上了床,闭上了眼。他打算把这多日的心得和同伴们交流,向他们坦诚地陈述一切。

  倒霉的第二天,带给他的却是无法驱散的怅然: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仰望湛蓝的天空上浮动的云絮,等待同伴们聚集敞开心扉的时候,刘四,这位戴石头镜进过私塾的老先生匆匆跑来,扶了几次下滑的石头眼镜,才气喘吁吁而又惨淡地说:“梁二哥他,昨夜去了!昨天在这儿还好好的,没想到走得这么快!”他好像害怕同伴们没听清楚,又像自言自语,反复念叨,“他去了,这么快!”整个台阶犹如泼了一瓢冷水,出现一片反常的静默,所有的声息、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情感流动都凝固在这里,这是一组肃穆的群雕,一组老人的群雕,一组看见了自己归宿、看见了流星轨迹刻划,细微冷凝、神态各异的群雕,他们的神情说不清的惊讶与沉静,说不清的自信与坚定,仁立在人生的尽头,注视着那微启的门,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傲气在店铺前槐树树冠下的氛围里,在土坯房和石窑洞与二层小洋楼的错落中,在小镇晴朗的碧空中驻足。过往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这些岩石般冷峻的老人,深感纳闷。直到店内响起了“嘭嚓嚓”的声音,生机才在他们身上复苏,但依然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大家谁也没对谁说,逐一散去,只剩了一位李三老哥和他忠实的“赛虎”,铁铸般正襟危坐。

  夕阳海碗大,如火,在小镇的塬上和房屋顶肆意涂抹,点燃了他心中的柴禾。

  是的,他难受,发自内心由衷地难受。眼前他们聚在一起,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寻求家庭和子女无法给予的东西,由于他们已步入了晚年,人生的晚年。但他们会一个个像梁二这样从容地离去,扔下这个纷杂的世界,扔下家眷,扔下这帮老哥、这块风水宝地……记得有天,自己身懒,没能来,入夜上床老觉得空虚,有所短缺。他搞不清怎么回事儿,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天一明,他豁然开朗,那是昨天自己未与老哥们会面,哪怕是见见,哪怕是相对无言。因为这里如同远洋客轮避风停泊的港湾。当年他们大都在此相识集结、在此起航而后各奔东西,方见分野。而今,他们都已步入晚年,回到当初起航去远征的码头,回望人生,尽享天年。只有在这儿他们才可抛开家庭的琐事,发表那些或是从报刊、广播,或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充实每次相聚的话题。有时尽管东拉西扯,风马牛不相及,总还是滔滔不绝。就连那些平时不善言辞,尤其是在家里沉默寡言者也会说些危言耸听、颇不入时的话语,给过往者颇多悬念。

  达理者称之为“老人角”,陌生者谓之为“牢骚滩”。

  老人们清楚,世人眼里,累赘不敢说,保守却想当然。可以说这既是一个笑话又是一个悲剧。老人们所以对眼前的世界评头论足,完全依仗他们已有的经历。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无论你现在多么年轻多么不服气。由此他们也会反唇相讥。他们会像局外人一般评说那个他们曾经参与的外部世界。他们并不计较他们的评说、结论能有多少实效,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理论的指导和实践的动力,能否得到晚辈们的采纳认可。每天,他们坐在这里似有期待,似有黄昏夕照依恋之叹却又说不出的凄然,似对这个清凉的世界进行着监督,对行色匆匆的行人怀有嘱咐。老人,一个坚固的整体,特别是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候就愈益清楚。可是有时也会发生内部冲突,而且激化得出人意料。

  有一次,李三老汉刚刚坐定,同伴们陆续赶来。一会儿是《杨家将演义》,一会儿是《呼延庆打擂》,大家聚精会神地听早年进过私塾的刘四海谝,兴到浓时身后响起了“迪科斯”(许多老人都这么称谓)音乐,性子平的因为听不清感到扫兴,性子暴的如同火烧。倒是他对大家说小子蹦过一个钟头就会断气儿,大家便静坐下来等着这个钟点过去。挖耳挠腮,捋胡子伸腿倒也顺气。偏偏从店里走出一男一女摇过他们身边,男的提着哇哩哇啦的录音机,留着长发,蓄着胡子,还着花格子衬衣;女的更不能提,花红柳绿,露胳膊露腿,脖颈上套着一串珠子,还搀着男的,摇头摆屁股,唧唧哼哼,啧啧!老人们先打个照面,不愿意的歪过头或低下头去,愿意的直送得两个没了影儿。

  一个说:“年轻人,怪扎眼儿的。”

  老姜说:“时下就兴这哦,没治!”

  刘四说:“看惯的自然,看不惯的慢慢往惯看呗!”说完还是无可奈何的语气。

  梁二仿佛动了火:“也不知他们老先人造了什么孽,尽生出这么些歪种,丢人现眼的。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男女有别的理儿?!”

  李三老汉全不以为然,反驳同伴们道:“我说你们别有的没的都嘟囔,要赶上时候你们现在还年轻,不定你们也会尝这个鲜。”一阵哄笑之后引起一场舌战。有人喊女人这尤物实在不是玩意儿。

  “女人么,怎说呢!结婚时忸忸怩怩,夜夜给你个脊背,你扳都扳不过来。如今可好,一入夜,自己脱光了身子钻进你的被洞,你推都推不出去。”听了李三老哥一席话,昔日赶牲灵见过世面的梁二发自肺腑地说。

  “是啊,是啊——”大家深有感触。于是那些当初因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人,心里便唏嘘自己不得恋爱的滋味,反倒羡慕起那两位摇头摆屁股的年轻人来。

  等到有人想起店内的录音机已停,该续上《呼延庆打擂》的时候,时间已快四点。

  偏西的太阳使如篷的大槐树树冠愈益浓郁。小镇在傍晚的余晖中托起袅袅炊烟。

  在老人们眼里,这是一块不同寻常的风水宝地。这里留有他们童年的回忆,他们都曾因钟表店大钟里的钟摆发懵,那是一个多么深奥的世界?在当年的小镇,这要算最先进的科技,哪有现在的电影、电视机,顶多看场皮影木偶戏,也要津津乐道地唠叨半年。就连公共车还是十多年前才通的呢,而且通一次要等一个星期。再说,店房后院那棵枝杆曲虬、密叶如篷的大槐树,有种长者俯身庇护聆听的风度,怎不让人怀恋!前几年店主上了年纪,生意又不比以往景气,不时也出来聊聊大天,直到去年谢世。他那在外当什么教授的儿子把房产租赁给别人做起了维修收录机的生意;那块年代久远的横匾也交给了县博物馆,打算像汉砖宋瓷一样保留,这才生出许多不如意。可是他们在这儿聚了毕竟不是一年两年,更主要是他们在这儿找到了家庭以外的乐趣。用李三老汉的话说:“儿子和孙子都有工作,说是常说爸爸、爷爷我陪你聊天、走走,可到头顶多再给你几个零花钱,或者买回几盒糕点。和老哥们在一起就又是一说喽!”老人的心思说来不怪,上了把年纪反犯孩子气,害怕寂寞,害怕被冷落。家庭却无法让老人们摆脱这点儿,于是给老槐树下增添了不少话题。一回李三老汉来时气呼呼的,老哥们一问,他便如数抖出:上午从学校毕业刚工作不久的二孙子对家人说他谈了对象,死老婆就唠叨他没结婚千万别让那女子有了娃娃。他便反驳说有了怎么着,有了谁能说不是咱家的?!于是老两口吵成了一锅粥。儿孙们再三劝慰方告结束……自然老哥们各执己见,莫衷一是,直吵得精疲力竭,月出日暮。抬头看,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

  一小镇上的人说,聚在这儿的是群淘气的老顽童,到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年纪。

  隔天,梁二出殡。送殡的队列将从店铺前经过。闻讯,老人们早早地到日杂店买了香烛纸钱,坐在台阶上等待。当五色纸扎的引魂幡在正午的风中飘动,唢呐吹得悲天怆地,梁二的家眷又哭得凄凄婉婉,甚是哀恸。老人们截住盖了红洋布放着大公鸡的灵柩,一个挨着一个地在店前的街面上跪下来,一个个老态龙钟地化了纸钱叩了头,让小碗大的买路钱和纸灰纷纷扬扬,在高原的劲风中飘上天,让悲壮的气氛笼罩了小镇这条唯一的小石板街。老人们眼含泪花,目送着送殡的队列缓缓伸进山岩。他们久久地注目那虚幻渺茫的土塬,静默,许久,没一人开口。大家兴致全无。于是老人们渐次离去,独独留了个李三老哥和与他形影不离的“赛虎”。那是因为梁二赶着牲灵,走过石板街唱起凄婉悠扬的信天游;梁二提着小酒瓶,红着脸胡吹冒聊的画面一一浮过他的眼前。

  夏日的天气,乌云在天上翻滚,片刻便遮盖了日光。先是闪电,后是响雷,噼里叭啦的雨点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老槐树的树冠在风中扭曲。这竟然未能触动李三老汉的触觉,他依旧呆坐在那儿。他的眼前飘浮的已是一轮如血的落日,在漠北沙海中缓慢滞重地沉没,六级浮动的石阶恍若一艘泊船,他将在颠簸的船舱中度过他的晚年,人生的晚年……

  或许是梁二的出殡感动了苍天,店铺里破例放起了陕北唢呐曲《祭灵》的哀乐。南方来的店主似也动了恻隐之心,从店门口探出头模仿着当地口音喊:“老爷子,进来避雨!”李三老汉没听进去。倒是槐树树冠上被雨点打落的几片落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微微地驼着背站起,伫视着刚刚坠地的叶片,脑子里一片荒原。

  “爸爸!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前来找他的儿子给他披上雨衣,弯腰拿起他的小凳,并用脚碰碰被淋得哆嗦的家犬。雨衣里发出一声如雷般的“啊嚏——”

  店内避雨的人们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观望儿子挽扶老人在雨帘中远去的背影,又去谈他们各自的事情。唢呐的悲鸣已停,“嘭嚓嚓”的迪斯科节奏取代了悲壮的气氛,催促着雨点快速降临。

  小店笼罩在如篷般遮盖的老槐树摇曳的雨幕里,小镇锁笼在苍茫的朦胧中,幻化成人世间一个永久模糊的梦。

  以后几月,台阶上再没见到李三老汉,瓢泼的骤雨给他留了风寒,他整整地卧床三月。待他再到台阶前时,已是秋深叶残,枯黄的落叶爬满了店房顶、台阶和小半条街。石油公司的老姜也已在一月前驾鹤西去。昔日会聚的同伴相见皆显黯然,这触动了他内心的人生苍凉之感。他时常怔怔地望着老槐树上的枯枝,新芽,绿杆,落叶,一看就是半天,直到两年后谢世,从未间断。

  不几年,台阶上的座客,除了几个原有的老者,又增进了新的血液,那平和淡泊老者的血液,递进着这个半是喜悦半是忧患的世界之脉。

  有道是:人生一瞬间,都有这一天。

节选自《切割高原的河》

后记

  我总以为,短篇小说的精髓,是高潮在作品中腹,精彩在作品首尾。较之于长篇的体量和故事完整性,以及作品中人物内心嬗变、生存处境有无改善,短篇只是短暂瞬间、生活片段、大山切面,是人生场景的小节,所以它需要更精粹洗练的语言支撑颜面。短篇有时候就是几个出彩的细节。

  说精彩在首尾,皆因开篇须有博眼球的带入感、陌生化、辨识度,以激发阅读者的联想、好奇心,创造读下去的氛围、浸染语境。一旦读者步入欲罢不能的腹中,成功作者的窃笑是你爱看不看;而结尾处抖出“文眼”的“破题”,即是通篇对阅读者心扉的一击,也是作者立意、体悟顷刻尽显。这需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推敲提炼方可得,来不得丝毫敷衍自欺。为读者,更为自己。

  作品是作家的家底。此之谓:作品是作家的思想帝国;优秀的作品获得共情、共鸣的读者众多;没有作品的作家是不存在的;与作家交往,其实就是与作品雅集……没有文本阅读的景仰,或许该算作是鬼话连篇的虚妄。

  完美是一种虛构,这是老话重提。如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是神往远眺。说得好是好,做得好更好;说得比做得好丢脸;说做一体,言行如一,可视于德,抵达满足与充实。

  在路上,向完美奔袭——

  此作,选三十七年间的二十五个短篇,稚嫩容颜,苍青未熟;悔其少作,恨尚搏击。成长是所有人的履历,出其右者相待另眼。

  这是我的第六本书,也是我的第二部中短篇小说集子。想说的话再多,不如作品代述。愿它有它的交集。

  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厚爱!感谢人生的经见!

李子白

2022年6月7日晨于泓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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