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作家作品>新作推荐

穆涛新作《中国历史的体温》出版|在汉代,文学意味着什么

文章来源:穆涛发表时间:2023-01-30

  近日,作家穆涛新作文化散文集《中国历史的体温》出版发行。作者以《汉书》《史记》为基本阅读范畴,以史实及相关史料为基本内容。从中梳理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

  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中国历史的体温》精彩段落,一同感受历史传统与时代现实的融通之美。

穆涛/文化散文集《中国历史的体温》/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精彩书摘35句

旧制度下的公知者

  ✦中国人的大历史,基本是与中国天文学的起源同步的。从发现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确定日和月的时间概念,再到一年之中四个季节的认定;从对天象地理的阶段性认知,到有意识地循守自然法则,形成“天地人”共荣共存的价值观,建立时空观的经历过程是相当漫长的,随着当代考古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个过程正在逐渐清晰地构成中国大历史的上游。

  ✦中国古代的史官,以及治史的行家,都有观天象的基本功,可以靠天吃饭。司马迁《史记》中的《律书》《天官书》,班固《汉书》中的《律历志》《天文志》,董仲舒《春秋繁露》里的多篇文章,都是职业天文学家水准。今天的历史学者,是丢了这门手艺的。

  ✦“良玉不琢”是一句古训,良玉“资质润美,不待刻琢”,但这种品质的天然良玉是罕见的,好比“不学而自知”的非常之人。常玉要琢,还得下功夫琢。常人要学,还得下工夫学,“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不虚美,不隐恶”,是中国古人最基本的历史观。

  ✦“春秋笔法”指的不是手法,而是心法,其中藏着两个智慧点,一是用事实材料说话,而且言简意赅。“《春秋》之辞多所况,是文约而法明矣。”《春秋》书中的观点多是比较而言的,不凭空臆断。修辞简约,但方法鲜明。再是“记衰世”,记录一个时代,既写明亮处,也留心阴暗面。《春秋》一书,“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记写了三十六个臣子弑杀其君,五十二个国家由兴至衰,以此乱象,昭示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史书不是化妆品,洗净脂粉,保持晴朗面目,是“春秋笔法”的核心内存。

  ✦“不知来,视诸往”,是《春秋》这部著作的立书基本。一个国家的将来,潜伏于过往之中,于命运中察知未来,如那句话,“性格即命运”。往事千年万绪,浩瀚如天空。天真是空的吗?于没眼的人一无所见,于有心的人则无物不在。“弗能察,寂若无;能察之,无物不在”,中国人称呼天为老天爷,但老天爷言辞金贵,不随便说话的,也不做什么,而是看你怎么做。人在做,天在看。“天不言,使人发其意。弗为,使人行其中。”

  ✦世间有春夏秋冬,“春气爱,秋气严,夏气乐,冬气哀”,“春主生,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生溉其乐以养,死溉其哀以藏,为人子者也。故四时之行,父子之道也。”春生夏,秋藏于冬,循父子人本之道。以天地四时寓人间历史,用“春秋”命名史书真是恰到好处。

  ✦一个时代里,人们对天地的认知之心有多厚实,这个时代就有多大。

主气和客气

  ✦养正气或浩然之气,仅靠宽胃是不够的。空洞地背诵理想信条,是给自己戴高帽子,是假大空,没有实际益处的。养出大气需要磨砺,古代中国人学习射箭,除了练力道和准度之外,还注重练气。

  ✦把立春确定为第一个节气,是古代中国人的科学发展观。在中国古人的认识里,一年肇始的第一天是冬至日,地下的阳气开始上行,冬至称为“一阳”。“二阳”在小寒与大寒之间,地气经过45天的运行,在立春这天突出地表,万物开始葱茏生长,因此“立春”这一天也称为“三阳开泰”。

  ✦主气是一年中的常在之气。客气是变数,是家里不约而至的客人,上门叙旧的,拉家常的,说委屈的,找茬的,不把自己当别人的,脾气不一,各具秉性。酷暑,倒春寒,暖冬或奇寒,大旱或大涝,台风,海啸,“厄尔尼诺”“拉尼娜”等等,气候的这些异常,与客气相关联。但客气也不是职业干坏事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主气与客气和谐了,风调雨顺,天安地泰。如果兄弟俩赌气,或者僵持拉下了脸,麻烦就出来了。界定主气与客气,是中国古代天文学的范畴。而对主气与客气运行原理的认知,是中国古代哲学的轴心地带。

  ✦关于风和气,描述的最早也最文学的是庄子,“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是无形状的,人们走在旷野里,被风簇拥着,那是身体的感觉。风吹皱一池春水,那是水的响应。风也是无声的,人们听到的种种声音,风声鹤唳,冷风嗖嗖,狂风怒号,是风碰到了东西摩擦碰撞引发的动静。风碰到实的、虚的东西,发出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有些如击鼓,有些如拿捏笛箫,有些如撩拨琴瑟,有些简陋的就是喇叭唢呐。庄子还发明了一个词,叫“吹万”,世间万物的千姿百态,都是大自然这么“吹”出来的。

经济膨胀之下的政治滩涂

  ✦仅仅天地养人是不够的,人之大更需要文化上的自我修养。

  ✦文化是虚象的,但时间久了沉淀下来,浸入土壤地脉就成了实的。现代汉语中称文化是软实力,指的就是这一层意思。

  没有底线的时代,笨人是怎么守拙的

  ✦中国人讲究大智若愚,讲大音希声,默雷止谤,反感聪明自泄。空心的竹子,是箫、笛子这些响器的基础材料,而竹子内部的那层白膜,与闹动静者为邻而缄默自省,这份拙,是守住了。

  ✦道家观念里的“空”,是对有和无的辩证思维,与佛家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空有两个指向,一是没有,再是大有。空房子、空水杯,这个空是具体的,是无。但天空和太空中,不仅有,而且是大有,其中太多东西在人类的认知之外。大有是无限的,引领着人类的智慧不断地上台阶,升境界。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家讲“真空”,最高境界是连空也没有了。《西游记》中的孙猴子是道与佛的兼容体,出身于道,成身于佛,并且有太上老君的锤炼和佛祖的加持,这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超级男,法名叫“悟空”,指的就是需要不断地上台阶,升境界。

  ✦《列子·黄帝》是寓言,所谓寓言,就是下潜了深度的故事。列子的文章,不仅有深度,而且笔法生动,虚实掩映,开合有致。以孔子的评述作为结语,是给这个寓言开了一个天窗。

  ✦守本分,就是守住人的底线。

在掌控与失控之间

  ✦汉代重视文化建设,重视“五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的研究和学习,并不是停留在理论层面,是以“五经”作为基础材料,建筑社会公共文明的大房子。古代人以“五经”为抓手,并且深入解剖“五经”,整理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为行为规范,用以指引人们的日常生活。

  ✦“以礼入教”,礼是规矩的总称,在家、在社会、在各个行当里,在朝廷上,各有一系列具体的规矩。“以礼入教”是中国古人探索出的社会管理模式,是中国制造。在中国的旧农村,哪怕是文盲村,没有人念过什么书,但“仁义礼智信”这些儒家核心东西是深入人心的,这都是以礼入教的教化成果。

《汉书》告诫我们的:“和亲”与“倒悬”

  ✦我们中国自汉代起,才开始以世界的眼光,重构国家的格局,这是汉代的大器之处,是“汉唐气派”的原点所在。但是这个“大”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历经了太多的韬光养晦和自强不息。对大国崛起之前压抑地带的反思与内省,应是今天建立中国气派大时代的基础课。

《汉书》告诫我们的: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路

  ✦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路,重要的是世界观。

  ✦丝绸之路最初是军事路、外交路,汉武帝派使臣联合西域的大宛、乌孙、大月氏等国,成立了一个松散的合作联盟,旨在孤立和削弱匈奴势力。之后是民生路、商业路、世贸路,再之后发展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忙的物流大通道。由长安到西域,到中亚,到西亚,再绵延至欧洲。物质交流的同时,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方文化也相互间交集共生。丝绸之路是汉朝探索出来的,让中国融入世界,并渐而有发言权和影响力的一条大国之道。

《汉书》告诫我们的:全民举报

  ✦丝绸之路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应运而生了,中国同西域的往来,由农作物开始,前后四千年前左右,西域的小麦传至中原,黄河沿线的谷类种植技术也交流过去。汉武帝时期,由单一到多元,由零散的脚印到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丝绸之路是强大国家的政治路,也是贸易路和商业路。

《汉书》告诫我们的:尊儒术,是汉代的主旋律

  ✦汉代召开过两次文艺座谈会,是学术研讨会性质。一次在西汉,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的“石渠阁会议”;一次在东汉初年,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的“白虎观会议”。两次会议都是皇帝主持,但主讲人不是皇帝,而是当年的多位儒学名宿。“诏诸儒讲五经同异”。会议是开放包容的,以《诗》《书》《礼》《易》《春秋》,还有《乐》为基础材料,与会专家各自阐述自己的研究心得,各抒己见,也允许各持己见。会期均在一个月左右,会后形成了两部论文集,《石渠议奏》和《白虎通义》。

  ✦汉代之前的秦朝,包括秦国,对文化是漠视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整个国家就成了文化沙漠,周朝及春秋战国汇聚起来的文化传统被割裂断开了。汉代的了不起,在于以儒学为突破口,接通了中国文脉。

《汉书》告诫我们的:“五经”:汉代的大众读物

  ✦汉代的经学研究,是中国文化的旷世功德,是在废墟之上重整旗鼓,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和再出发。

《汉书》告诫我们的:在汉代,文学意味着什么

  ✦汉代的文学观是大方大器的,强调“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但“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是写在前边的。比如贾谊的文章,《吊屈原赋》《鵩鸟赋》文辞讲究,《过秦论》被《史记》收录,《论积贮疏》《论铸币疏》被《汉书》收录,因其洞察社会趋势与走向,看破世道焦点所在。文学作品被史家采信,是大手笔。

《汉书》告诫我们的:《史记》与《汉书》的体例之功

  ✦《史记》《汉书》既是中国社会观察与考察的集大成作品,在文体上也有开创之功。汉以前的文章,都是囫囵着去写的,自这两本书始,才有了体裁类别的讲究。

  ✦一个时代的文学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精神品质。一个时代的史学成果,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精神深度。一个时代是清醒沉实还是虚化侈靡,看这个时代的文学与史学作品就知道了大概。

冬至这一天

  ✦中国人自古以来重视天象与天道,起于对天地的敬畏,老百姓的口头禅是“谢天谢地”,同时也含着制约皇权的禅机,以“伤天害理”的理念限制皇帝的言行,这是中国早期的“民主特色”。

  ✦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认识里,一年开头的第一天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冬至。

参话头

  ✦参话头,是佛门里的话,指的是由一句话牵扯领悟出一堆东西,目的是找到厉害话的厉害之处。中国读书人的老话叫“经史合参”,经是常道,是恒久不变的东西,是不动产。史是变数,是世道的玄机,是无常鬼。经与史掺和着看,视角就立体了。

如果历史学家集体闭嘴

  ✦中国古代的历史观,不是以古鉴今,而是“以史制君”“君史两立”。撰写历史的第一要义是制约当朝君主,给胡乱作为的昏君贼臣披上“恶名”,遗臭在后世朝代里。“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

  ✦史官的存在价值是督察政治雾霾,使社会清醒。如果历史学家集体闭嘴,不发出声音,放弃他们的责任和担当,这样的时代会失真的。

 

荐读

  在汉代,文学意味着什么

  文学这个词,在汉代的观念里,比今天宽,也厚实。

  文学一指文章经籍,《诗》《尚书》《礼记》《易》《春秋》五经之学。《史记·儒林列传》写到刘邦杀项羽之后:“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

  司马迁借公孙弘之口给文学的定义是:“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当年的文学家有三个硬条件:饱学与真知灼见、文章笔法讲究,还得“恩施甚美”。这个美字相当于今天美学里的美,不是表面的,是深层次的。杜甫有一句诗与此遥相呼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在汉代,文学还是一种选官制度,当时科举考试未兴,是察举制、推荐制,地方大员向中央举荐的人才里,即有贤良文学一科。贤良文学是当年的高端人才,属特举。大致的流程是,依皇帝诏令,地方官吏把举子送至朝廷,皇上廷试,举子策对,之后按见识高矮授官。皇上高兴了,会追加提问,一策之后,还有二或三,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就是这么出笼的。贾谊和晁错都是经历这种严格遴选脱颖而出的。

  汉代和今天有一点相类似,是依靠农民取得的政权,天下打下来了,但管理国家的经验比较少。汉代是“汉袭秦制”,国家管理的多方制度沿袭秦朝。军事上沿用“二十等军功爵”,货币用“秦半两”(十二铢钱,旧制二十四铢为一两),历法用秦始皇颁行的“颛顼历”,以“颛顼历”纪年,一年伊始的首月,是今天农历的十月。汉朝经历了刘邦、吕后、文帝、景帝之后,武帝是大帝,不仅开疆守土,还建规立制:实行货币改革,停“秦半两”,用“五铢钱”;维新历法,废“颛顼历”,颁行“太初历”,我们今天的农历纪年方法,是由“太初历”完善而成的。

  汉武帝在文化上的贡献也是伟大的。秦朝是军人政治,走军国路线。武帝尚武更崇文,“今上(武帝)即位……于是诏方正贤良志士”“延文学儒者数百人”“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列传》)。“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汉书·董仲舒传》)。文学在武帝时期是显学,全国瞩目。

  汉武帝对文化人物是尊重的,西安老城文昌门内有一条街,叫下马陵,董仲舒墓就在这条街上,坊间闲传汉武帝每每经过,下马步行。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循着孔子“克己复礼”的未竟事业朝前走。礼是规矩,一切按规矩来,由礼而理,以礼入教。董仲舒有一句名言,“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百姓守规矩,使皇帝有威严。皇帝守规矩,使天地显正大。至于后世的统治者只讲屈民,不讲伸天,不能把烂账记在董仲舒名下。

  汉代的文学观是大方大器的,强调“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但“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是写在前边的。比如贾谊的文章,《吊屈原赋》《鵩鸟赋》文辞讲究,《过秦论》被《史记》收录,《论积贮疏》《论铸币疏》被《汉书》收录,因其洞察社会趋势与走向,看破世道焦点所在。文学作品被史家采信,是大手笔。

  《史记》与《汉书》的体例之功

  汉代的史学是显学,也时尚,是前沿学科。

  《史记》《汉书》既是中国社会观察与考察的集大成作品,在文体上也有开创之功。汉以前的文章,都是囫囵着去写的,自这两本书始,才有了体裁类别的讲究。以今天的眼光看,《春秋繁露》《新书》《新序》是历史学专著,董仲舒是《春秋》研究的大家,晚年以讲学为主业,《春秋繁露》是他讲学的核心要义,这本书中贯通着《春秋》和《易经》,由史及文,以中国人的思维构筑中国哲学。贾谊的《新书》和刘向的《新序》是当年呈给皇帝的奏书,以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为基本材料,向皇帝阐述当朝时政的要务。“以故刺今”“言得失,陈法戒”“助观览,补遗阙”,进而“以戒天子”。

  一个时代的文学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精神品质。一个时代的史学成果,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精神深度。一个时代是清醒沉实还是虚化侈靡,看这个时代的文学与史学作品就知道了大概。

  汉代史学走强,是有社会成因的。汉代是中国社会大转型期,是国家转型,由分封制向中央集权制转型。“大一统”自秦朝开始,但寿命太短,仅十五年,成型却未定型,类于交响乐的序曲,也像高速路的辅路。新型国家的根本所在,是在建构国家伦理和社会伦理。

  秦代是先军政治,代表作之一是“焚书坑儒”:“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斩首示众),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面部刺字)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易经》为不被焚之书)。”此种文化酷政之下,民间藏书基本上绝迹了,但当年的国家图书馆还有,也允许博士官存书。但公元前206年项羽那一把火,让所有存书随咸阳城化为废墟。不好的政治对文化的连续伤害,是灭顶之灾。

  汉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整理国故,继承并弘扬传统的,以“六艺”(《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乐经》)为主轴,依靠文化老人的记忆,重新挖掘整理出大量古代文献著述,进而打通了中国文脉。汉代的民间和政府,敬重读书有成的人。汉代的政府重视读书,创立了以书取仕的选官制度,甚至多年未被提拔的官员,“通一艺,迁滞留(升职)”。民间读书讲学风气随之浓郁,在汉武帝时期大师专家达到一千人以上,著述数百万言。

  历史观,是观人心,也观我心,以观者的利益利害为出发点是不可取的。恨一个人便编造证据去诬陷,去诋毁;爱一个人则杜撰事实,凭空制造一个典型。写历史,或写历史题材的文章,要守中国传统史学观的底线,“以古鉴今”是要沿循的,讲历史是为了今天的时代清醒。因而那类“以古悦今”“以古媚今”,乃至从史中找乐子,戏说历史的文章还是少写为宜。

 

《中国历史的体温》入围2023年(1-2月)“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书单

穆涛:用自己的腿脚走路

  2014年,《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散文家穆涛《先前的风气》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媒体请穆涛发表获奖感言,他只说了一句话:“平凹主编让我做编辑,还主持常务工作,我却得了创作的奖。让我当裁缝,我却织布去了。”

  他真是这么想的,觉着是“不务正业”。实际上,他在兢兢业业推举《美文》“大散文”旗帜的同时,也利用碎片时间写了不少文章。一直到2022年,穆涛整理了一批读史札记,其中多是两三万字的长文章,发表在《江南》《大家》《作家》《人民文学》等杂志上。有朋友说穆涛“井喷”,他却说,其实是收拾老房子,把多年积攒下来的东西,选一些耿耿于怀的擦了擦灰尘,让其发出本来的光亮。他把这些文章依照时间顺序和写作思路分别整理,这样,就有了《中国人的大局观》和《中国历史的体温》这两本书。

 

  《中华读书报》:《中国人的大局观》是您几十年读书思考的积累,这部作品的创作契机是什么?

  穆涛:我不是作家,是编辑。我下功夫读了一点汉代和汉代之前的书,不是为了写作,是编辑杂志的需要。1998年我担任《美文》副主编,平凹主编倡导“大散文”写作,我要配合他的思路,并在《美文》具体编刊中呈现出来。“大散文”不是指文章的长短,而是指审美的格局和气象。在沟通中他建议我多读一些汉代的文章,这之前我比较喜欢韩愈,后来我从汉代的陆贾、贾谊、晁错、董仲舒开始读起,继而又系统读了《史记》《汉书》《淮南子》《礼记》,渐渐沉浸其中。

  《中华读书报》:这部书历史知识丰厚,看得出您是用做学问的功夫去写作。

  穆涛:我不是刻意准备去写这本书的。河北廊坊有一句土话挺形象,叫做“搂草打兔子”,本来是去拔草的,顺手打了一只兔子。我读书有一个笨习惯,说是做笔记,其实就是抄书。这也是逼出来的,尤其是史书,没有时间专门研读,工作中杂事多,有空了就抄几段,事情忙了就放下。我个人的经验是,抄书好,抄一遍等于读三遍。作家写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要留心一个重要问题——中国的史书体例很特别,写一个人物,仅仅读他的传是不够的,会挂一漏万。

  《中华读书报》:写作《中国人的大局观》和《中国历史的体温》两部书时,是怎样的状态,散文写作是否也需要丰沛的想象?

  穆涛:历史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历史不是老掉了的牙,不是物化了的树根,也不是失去活力的根雕,摆在展览厅里由我们说三道四。树根成为根雕之后,就不再是树根了。读史书,像穿越回到了旧时光里,也像来到一条大河的水源地,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我只是把我看见的记述下来,是见到的,不是想象出来的。

  《中华读书报》:《中国历史的体温》是一部有温度、有性情的作品,其中也有很多辩证的思考,您是怎样去“参悟”的?

  穆涛:我不是参悟,是瞎琢磨。比如,我们今天处于改革的年代,所谓改革,就是旧有的东西,不适合新环境了,需要改变。但改变的同时,还要弄清楚应该坚守什么,不是什么都改,不是在所有的领域全部重置炉灶。应该找到与中国优秀传统相衔接的接口。用大历史的眼光看,尽管很多东西都在变化,但自古至今,有三个层面的东西没有变:一是空间大环境没有变,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辰仍旧,地球带着月亮围绕太阳旋转的规律依旧;二是山川海洋与大江大河的走向基本没变;三是人性中最基本的东西没有变,也不会变,孝敬父母,养育儿孙,这些东西不会变的。今天的作家,外国的文学名著看得多,这是开眼界的好事。但要留心两个细节:邻居家的大树,是在人家土地里长起来的。看明白一棵树,只看树冠是不够的,还得弄清楚树根下面的东西。如果把这棵树移植过来,要转换制式。文学不是数学、物理、化学这样的自然学科,是社会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找到大的方向,要用自己的腿脚走路。

  《中华读书报》:《中国历史的体温》中有一篇《念旧的水准》,提出“读书治史不是念旧,旨在维新”,这是在特别强调什么?

  穆涛:写历史题材的文章,今天称为“历史散文”,这个命名应该推敲的。文学写作如同盖房子,用新砖瓦还是老石料,是建筑者的趣味,但都是为了现实的居住和应用。一个人穿了汉代的衣服,不是想回到汉代,也回不去。历史题材的写作,是给自己盖房子,不要弄成仿古建筑,去掉装模作样为宜。

  《中华读书报》:《长安城散步》是一组短文章,隽永精致,耐人寻味。在《关于朴素》中,您说“朴素不是修养,是骨头里的东西,是气质”,这怎么理解?

  穆涛:穷日子里的苦,不是朴素,是简陋,是生活中的无奈。富人低调做事,也不是朴素,是修养,是潜于心底的一种奢华。朴素真真切切,却是高大上的。朴素是天生丽质,不是人工可以维护的,是骨头里的气质,不分高低尊卑。

  《中华读书报》:作为贾平凹的同事和朋友,您和他多有合作,比如2012年出版的《看左手》,十年后又有《明日在往事中》,您愿意评价一下他的画吗?

  穆涛:用苏轼画论中的一个观点,可以映照平凹主编的画,“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他作画,“虽无常形,而有常理”,更多的是臻于妙理。生活里他是宽厚的儒者,忘知守本,作起画来是自我放逐弃了楼观的道人,异想天开,想起一出是一出。他的画,是灵魂出窍的,身子在五楼,念头或思想在九楼的窗口跟你打招呼。他的画,是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走向山更不是山,水更不是水。从山水呈现着什么,到山水征兆着什么。

  《中华读书报》:您的文章重趣味,善用典,节制,内敛,往往小中见大,绵里藏针。比如《先前的风气》,内容涉及经史春秋,历法农事,帝皇将相,文情书画,饮食男女,除了少数篇幅,大多仅为寥寥数百字或千余字,却语尽而意不尽。这样的风格,是逐渐形成的吗?

  穆涛:《先前的风气》中的文章,基本是《美文》杂志每期扉页上的导读语,只有一页纸的地方,字数有限制,想多写也不行。这个栏目,以前是平凹主编写,读者很爱看。他写得好,编辑部琐碎的稀松平常事,也写得神采飞扬。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一段事情多,让我替他写几期。我说这是主编的活,我干不了。他问我:“知道做副主编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说:“听主编的话。”他说:“回答正确,写吧。”从1999年开始,就这么写下来了。平凹主编写的叫“读稿人语”,我写的叫“稿边笔记”。扉页上的这些话,写起来挺费劲的。要体现编者的用意,又不能太具体。大散文是什么?散文写作应该“大”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是不能喊口号的。我从中国古代文章的多样写法入手,再参照史料,尽可能地去掉书袋气。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家简介: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国务院特贴专家。出版著作十余部,《先前的风气》一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和“2014年中国好书”。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

书记信箱 陕西省作协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