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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路遥别传》:破碎的借条

文章来源:晓雷发表时间:2023-03-10

  编者按

  “路遥呀,还记得在我那斗室里侃侃而谈的日日夜夜么?你慵懒而散漫地舒展四肢,蟠卧在我那张简陋的硬板床上,半靠着脱落斑驳的粉墙,凝视我那‘请勿吸烟’的庄严敬告。我则仰躺在桌案前吱吱作响的旧藤椅里,凝视你那欲忍不能的窘状,暗自忍俊不禁。你逡巡良久,终于耐不住开口,征得我的允许,你抽出一根带把儿香烟,掐掉过滤嘴,点着火开始青烟缭绕,于是漫无边际的话题就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浓浓的云里雾里……”

  陕西作家晓雷在《路遥别传》中描绘了与路遥之间知己般的情感。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精彩节选与书评。

晓雷《路遥别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


精彩节选

破碎的借条

  偶然在旧物中发现路遥手写的一张便条:“晓雷,请将写xx大楼那壹仟元稿费领出交给林达。”署名下的时间是9月19日。初看此条,已记不起这在哪一年,但一注意字迹,我就判断出可能是那个不幸的年头。圆珠笔摁在随意撕下的一页条据纸的背面书写,笔画虽不潦草却歪歪斜斜。潦草不是路遥的书写习惯,歪歪斜斜难道是病中所为?果然,没过多久,我翻检出了林达在9月21日写的领条:“今领路遥写xx稿费壹仟元正(整)。”这月日前写明了1992年,证实了我的感觉。路遥写字条的日子离他告别时世的11月17日,相隔只有两个月,字条上的笔迹确然已显示出他此时此刻的衰弱状态。

  路遥的这笔稿费有一段来历。一家大企业要搞一次形象宣传,想请知名作家捉笔书写一组文章。企业倒是有名的企业,但出手并不阔绰,计划一篇文章付酬一百大洋。组织这次活动的人十分作难,说是你要名家写文章,名家都有自己的创作计划,断开原来的思路去写新的命题作文本身就很苦恼,又给这么少的稿酬,恐怕路遥这样的作家连吸烟的费用都不够。企业家问,那需要多少?组织者说,你给一百后边再加个零看看如何?企业家牙一咬,拍板了,但组织者仍然心存忐忑,不知道路遥肯不肯屈就这次活动,试探着把这些情节讲给路遥听,竟没想到他听后咧开嘴巴嘿嘿一笑:那就捡这两个小钱。原定一周以后截稿,估计路遥会拖上十天半月,没想到路遥第四天提前交差,而且写得极其认真,题目醒豁,行文大气,誊抄得如一贯那样干净工整,这让组织者也不能不甚觉惊讶。

  其实,这是形势使然。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作家这个行当已经面临了严重的挑战。按照往常的写作惯性和套路从事纯文学创作,发表文章与出版书籍已变得日渐艰难,菲薄的稿费与暴涨的物价形成的剪刀差让大部分作家入不敷出,生计维艰,情绪失落。生存的困窘和创造的危机,已打乱了计划经济条件下作家的工作生活常态,连一向特立独行、率性而为的路遥也不得不去适应风云变幻,而在原本出自激情与灵感的原创性工作中委屈和约束自己,为较高稿酬而被迫屈尊就驾,去写并非情动于中而形乎其外的熟悉题材。事后推算,这次写作的背景恰在路遥已经身染重疴的日子,于今想起,总让人多了一分酸楚。

  然而,看到另一张他写的条据,就不仅只是酸楚,而是令人揪心了。这是一张借条,是路遥在领条时隔十天之后的10月1日写的:“今借到创作之家壹仟元整。”比之于上一个条据,这张借条的字迹已明显看出路遥的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除却字形歪歪扭扭,笔画有气无力,一撇一捺,都已无法控制,笔尖好像一直在纸面上打滑,就像他此刻正拖着病体跌跌撞撞、颤颤巍巍地移向一个黑色的对岸,实实在在显示出生命行将结束时难以支撑的悲凉步履。十天前,领了也许是一生中最后的一笔稿费;十天后,留下了也许是一生中最后的一张借条。生活是在怎样描画着一位蜚声遐迩的作家的命运轨迹呀!

  看着因一笔稿费的两张单据,我不由得去揣测那时路遥急于领出稿费的用途,后来发现其他材料,终于弄明白,这原是为了妻子林达赴京调动工作、安排女儿上学、装修房子等的急用。临时领取稿费,稿费不够,又不得不再次借款。生活的瑟瑟冷风是在怎样地吹拂着一盏曾经光焰四射如今又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啊。

  路遥离去以后,生活发生了新的转折,文学创作如同其他行业一样,在经受市场的不断冲击与调整、淘汰与选择、变更与重组、解构与整合后,渐渐步入了适者生存的崭新轨道,名家与名作也会成为名牌商品,一旦成名,身价百倍。这样的作家会彻底摆脱穷苦的困境,也会彻底摆脱穷苦的屈辱,甚至会有幸登上福布斯排行榜,享受财富、荣耀与尊崇。以路遥的实力,他不难跃入这个行列与位置,但是上帝没有给他安排这种机会,他带着种种遗憾与缺失离去。

  如今在我面前的这张借条是怎样结账的,我已经忘却了。账目肯定是了结了,不然借条不会到我的手头,而且失去凭证效力之后,已被撕碎扔掉。后来我把这张32开作协信笺纸写成而又撕掉的十几块碎片细细捡起,又一一拼贴在一张16开的信笺纸上,虽则形式上仍然不失完整,但实际上已经完全破碎。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有东西在破碎,物在破碎,人在破碎,思想在破碎,心灵和感情在破碎,破碎的东西太多了,而每次破碎都难以完全弥合与修复,所以才堆积了太多的唏嘘喟叹。

原载《太湖》杂志

《各界》《延河》《陕西日报》等转载


传外录 · 路遥手迹

给晓雷等的信

  晓雷、闻频、天芳、小巴:

  你们好。我到北京后,立即就投入紧张的改稿中去了,因此没顾上给你们写信,请原谅。我到的第二天,秦兆阳同志给出版社打了两次电话找我,但我出去玩去了,未能见上。第三天,责任编辑带我去他家。这是一个很质朴的人,敏锐,又随便,和我谈了几个钟点,他把我的稿子看的(得)极细,连标点和错字都给我改过来了。从我的稿子写成到现在,我觉得他是唯一透彻了解这篇作品意图的人。作了充分的肯定后,提出了一些不难改的细部让我再琢磨一下;我自己提出要加两章,结果我们连同责任编辑讨论了半天,认为有一章必须加,另一章不能加。稿件谈完后,他还给了我另外一些鼓励。我在谈话中提到过小巴也在写一个中篇。他知道小巴,因写过关于他的文章。紧接着便开始改稿子,晚上改,白天睡觉,工作环境不太好。今天大部分主要的东西已改完,准备交上去让他们再看,如需要改,再改。六月初发稿,催得很紧,还要插图。原来5(五)万3(三)千字,现是6(六)万 2(二)千字,加了约一万字。

  我到北京最大的感受是我们的创作速度、数量、创作精神都是非常落后的,和我一块改稿的许多人,大部分四十来岁,都写过几部长篇、中篇,动不动就几十万字。不管能不能发,创作量都是十分惊人的,大部分人都是白天晚上都在拼命,他们说他们平时的创作也是这个样子。这样看来,我们太舒服了,取不得成绩,主要还是吃苦不够,这个印象是我来北京得到的最大收获。我们原来以为我们都很是苦,比起人家来,咱们都是些“二流子”。

  我因改稿,闭门不出,熟人也没顾上看,其他情况更不知道,先写这些,等这几天我插空出去玩玩,有什么情况再告诉你们。估计丕祥(王丕祥,时任《延河》主编——编者注)已回去,情况他大概都了解。

  我的信,请晓雷寄北京西城中毛家湾47号陶飞转我。

  另外,我一时还决定不了什么时候返回,如稿子堆的(得)太多,请天芳和兆清帮助给看一下。

  有什么事要办,请来信。

  祝好!

路遥 11/5

 

书评

平凡的世界 非凡的路遥

  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医治无效去世,年仅42岁。路遥逝世30周年之际,陕西作家晓雷的新作《路遥别传》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他以自己与路遥交往的亲身经历,以原始性、独家资料为我们解读他眼中的路遥。该书既有正传之宏阔,又不乏拾遗补阙的遗珠而幽微之处,很多路遥事迹鲜为人知甚至不为人知。接受半岛全媒体记者专访时,晓雷表示,路遥是一个非凡的人,是有着特殊个性、独立精神的作家,对当代青年读者和青年作者具有教科书的意义。

20余载知交30年念兹在兹

为“非凡的人”写“别传”

  身为一位根底深厚的文学家,晓雷亲眼见证过陕西文坛的辉煌与沉寂,此次出版的《路遥别传》,他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及与路遥交往的亲身经历,写出了路遥鲜为人知的事迹,以及在朋友面前坦露的真性情。采访中记者获悉,路遥是晓雷深交20多年的朋友,两人相识在延安,后又同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共事多年,都在《延河》杂志社编辑部工作。

  晓雷回忆,第一次见到路遥时,他还是个“打工仔”,“是县上文艺宣传队的临时工,到延安地区来,拿了一部歌剧的初稿征求我的意见。”后来路遥上了延安大学,周末成了晓雷家里的常客。两人谈学校、谈交往、谈文学,“永远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再后来,两人成为《延河》杂志社编辑部的同事,“我们几乎一有闲暇就在一起聊个没完。”甚至在《平凡的世界》完稿后,病魔已潜入路遥肌体,“他感到举笔的艰难,但并没有停止他活跃而独辟蹊径的思索。他几乎每天起床后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没完没了地谈天说地,纵谈天下大势……我们常常忘却了时间的早早晚晚。”

  这段交往持续20多年,直到后来路遥患病,卧床百天后离世。时任省作协秘书长的晓雷,这一期间不时去医院探望路遥,照顾饮食并给予路遥鼓励。在路遥生命的最后时刻,晓雷在病房守候了五个小时,目睹了路遥去世时抢救的全过程,最后亲手将路遥遗体送到太平间,亲自料理殡仪馆相关事宜,乃至三年后最终落葬。“这个事情对我震动太大了”。《路遥别传》的文字饱含着晓雷与路遥的深厚情谊,带着念兹在兹的品藻识趣,裹挟着特定时刻、特定情境下的难以复制的现场气息和精准视域,呈现出路遥更详备的生命印记,也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觉和认知。

  路遥在生命和创作的盛年突然离世,引起了社会及陕西文坛的大震动,也在晓雷心里引发强烈地震。当时有一批作家撰写了路遥的回忆文章。晓雷写下《路遥离去的时刻》一文,这是晓雷写路遥的第一篇文章。晓雷和李星将文朋诗友们撰写的怀念路遥的文章编辑成集为《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并出版,这也是怀念、研究路遥的第一部著作,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路遥丧事办完后,晓雷去陕北看望了路遥生母、养母,对两个家进行抚恤,目睹了路遥亲人们的生活环境;又到延川县与路遥当年的老师交谈,写出并发表了第二篇文章《路遥故乡情》。此后每有路遥的纪念活动、研讨会,包括骨灰安葬、纪念馆建立等,晓雷都会参与,每参加一次活动都有触动,他都写一篇文章。《路遥别传》中,晓雷将这11篇文章编排起来,构成了路遥的生命轨迹、创作历程,这是30年时间积累而成的书。“写这本书,是我对路遥的缅怀,也想通过这本书,让更多人了解路遥的生存状况、创作情况、生命追求。”晓雷道出他这本书的出版初衷。

  作家孔明在序言中说,《路遥别传》“只有晓雷能为,别人不能,勉强为之也必不是这般别样的叙事、纪事、论事。传主与传者阴阳两隔,传主路遥已谢世三十春秋,三十年来不死,始终活在传者心里。”晓雷与路遥既为文友,又为同事,交情二十余年,这是其他传记作者无法比拟的“在场”与“陪伴”的先天优势。故而晓雷的文字是独家的,晓雷自认:“材料具有原始性,不会有别人重复。”

  《路遥别传》“别”在哪儿?在晓雷看来,自己是在“拾遗补缺”,“厚夫和张艳茜两个版本的《路遥传》,有广泛持续的影响力,是正传,端庄、宏大、严谨。我的‘别传’拾遗补缺,补充一些纰漏。正传以时间为经线、以事件为纬线,是编年史,别传就是断代史。我把路遥生活中的某一段、某一个点,写成文章,编排在一起。”晓雷介绍说,写路遥的文章之外,书后面还附录有写路遥同时代一些作家的文章。书中晓雷还将自己珍藏的路遥手迹第一次亮相披露,并将释文放在前边,以方便读者阅读。

42岁荣耀又悲剧的人生

平凡世界年轻人的“教科书”

  路遥故去迄今已30年了。30年来,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高尚品格感染了无数国人。他在生命的最后6年全身心投入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被称为“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荡气回肠的生命交响曲”,依然长盛不衰地影响着世人,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积极昂扬地对待生活,也成为清华、北大等中国高校借阅排行榜上上榜次数最多的小说之一。路遥和路遥作品的影响已经超越了文学本身,曾经并继续改变着很多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爱情观。

  30年了,“夸父”式的路遥在他倒下的地方用血肉气脉化成了一道横亘陕西文学及至中国文学的奇崛大山,路遥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丰硕的文学遗产,随着时间的加持,他的人生道路、人格魅力和理想追求越来越彰显出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

  诚如孔明在序言中所说,晓雷“是看着路遥一步步成长为路遥的”,“他深知路遥为了文学吃了多少苦,他深知路遥的文学情怀有多么辽阔,他深知路遥在文学的世界里流出了多少汗水,并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晓雷和夫人李天芳曾与路遥日常生活密切交集,私下往来互不设防。孔明写道:“在他们眼里,路遥不仅仅是一位文学同道者、殉道者,更是一位血肉饱满、情感丰富、精力充沛、创作力旺盛的陕北后生。从路遥步入文坛,他们便是路遥的同行者、支持者、见证者,以及荣誉分享者。”

  交往20来年,晓雷这样评价路遥:“他是一个非凡的人,是有着特殊个性、独立精神的作家,可以无视一切时流和偏见。他对自己的生命有完整明晰的设计,而且按照设计去努力奋斗、实现目标,在实现的过程中他不惧困难险阻。”这在《路遥别传》行文中常有体现。晓雷的讲述之中交织五味,解读之外兼糅论定,尤其是那些相互间遥相呼应的旁逸斜出的枝蔓细节,使路遥的形象在错落的时空中愈发具有辨识度,愈发凸显厚实鲜明的质感。

  作为最近距离接触、交往的挚友,晓雷认为路遥身上有许多突出的优点。他志向高远,毅力坚韧,思想深邃。对人对事有一种俯瞰的气势,一种舍我其谁的魄力,和超强的能力。他是追求完美、追求崇高、追求英雄主义的作家,为实现目标可以以生命为赌注。路遥曾多次说“40岁以前要完成一件大事”,这无疑是创作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路遥完成了,“但只完成了一半。他人生还有很多计划,包括宏大的创作计划没来得及去完成。将生命压在40岁前,是他的荣耀和辉煌,也是他的悲剧。”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付出超出常人的劳动,过分透支了体力和精力,染成了重病最终不治,徒留无限遗憾。

  斯人已逝,晓雷认为,路遥和他的作品对当代人有两方面的积极意义,“通过路遥的作品,我们可以回望曾经经过的历史时期、社会状况;可以把路遥作为参照回顾自己人生的道路,加深对社会历史的认识、对个人的理解,总结经验得失,校正个人的航向。”而路遥作品中歌颂美好、崇高,有英雄情结,有为实现崇高理想不畏艰难困苦的精神,对年轻人而言是丰富的营养,“年轻人可以得到激励,获得奋斗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价值。这种榜样的力量具有教科书的意义。”

  而对年轻作者来说,路遥是“再造自己的榜样”。路遥作品强调人民性,他主张“作家要有普通人的感觉”,不应该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要与劳动大众息息相通,进入普通人的眼睛、耳朵、心灵里面,对年轻作者具有世界观的启迪,也有方法论的授技。“路遥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得到了广大的普通读者认可和接受,在人民生活的大树上像鸟儿一样为人民歌唱,这是年轻作者应该借鉴的;而他‘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座右铭,年轻作者也可作为警策。”

  (作者系半岛全媒体记者孟秀丽)

原刊于《半岛都市报》


  作家简介:晓雷,原名雷进前,陕西合阳人。中共党员。历任延安中学教师,延安歌舞团编剧、创作组长,《延河》杂志编辑、诗歌组长、散文组长、编委、副主编,编审。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秘书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抒情诗集《豆蔻年华》《依依厚土》《飘逸的香乐神》,叙事长诗集《脚夫的爱情》,纪实散文集《南飞雁》《在那遥远的地方》《文学的奥林匹克》《经历好莱坞》,长篇报告文学《锦界》,长篇小说《月亮的环形山》(与李天芳合著)、《浮山》,系列中篇小说集《苦爱三部曲》等。另发表抒情长诗《能源放歌》《天命》以及多部散文、小说。抒情诗集《依依后土》获陕西省新时期十年优秀诗集奖,长篇小说《月亮的环形山》获陕西省作家协会首届双五文学奖最佳作品奖,散文《绝笔》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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