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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剪艺“毕加索”丨《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讲述库淑兰的传奇艺术人生

文章来源:发表时间:2023-06-30

  近期,陕西作家许海涛的新作《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后简称《成神》)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发行。这是许海涛继《藏家》《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之后的又一部纪实作品。该作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2022年度重点文艺创作资助项目。

许海涛《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我是一名写作者,更是一位‘跑家’啊。”许海涛曾在访谈中如是说。

  许海涛为了探寻别致的精神世界,从城镇走到乡村,潜入生活的深处,发掘出民间寻宝人的故事,创作了小说《藏家》;触摸到马王村的盲人张喜平的光明,创作了长篇纪实小说《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发现了咸阳农村的剪艺“毕加索”——“剪花娘子”库淑兰,创作出了《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他的足迹遍布关中大地,跑出了一部部精彩的作品。

  今日,陕西作家网邀您共读《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创作谈与节选,一起走进“剪花娘子”的故事。

 

  库淑兰,一位在咸阳农村土生土长的小脚老太太,凭借一把生锈的剪刀,几张普通的彩色蜡光纸,加上自己熬的浆糊,突破性地开创了中国民间剪纸的新门类——旬邑彩贴剪纸,从而呈现出神奇绚烂的艺术世界。1996年,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女性。

 

创作谈

成神:天底下有个库淑兰

  2021年8月16日午后某刻,我敲下《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最后一个句号。虽然完成了,但激情的火焰,跳跃的章节,缠绕的字符,还霸占我的脑海。

  之后的十多天里,我一再挥,却挥之不去。跟我一样,“它们”都被喜平哥强大的魅力牢牢吸引。我得冷却。办法就是移情别恋——钟情另一个人。这个主意刚刚冒出,库淑兰瞬间光降,毫不客气地推开张喜平。为什么是她?自打我知道天底下有个库淑兰,她就深深扎在我的心底。

  近二十年了,我没有想明白过,一个穷乡僻壤的老太太,凭借一把生锈的大剪刀,一沓普普通通的彩色蜡光纸,一碟自家熬制的浆糊,怎么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既然库淑兰强行霸占了我的脑海,我还犹豫什么?我当即离开张喜平卖鸡蛋的西安,车行150公里,来到沟壑纵横的旬邑县——库淑兰的家乡,古风犹存的古豳之地。

  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文为群先生。虽然未曾谋面,但我神交着他——类似暗恋和单相思。文先生著,台湾汉声出版社出版的《剪花娘子库淑兰》我一读再读,常常到深夜。

  文先生不得了啊,没有他,就不会有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库淑兰。他不许我这样说,但事实就是这样。1980年,旬邑县美术人才普查,作为群众美术辅导干部的文先生发现了库淑兰,从此心无旁骛,用了16年时间,悉心“伺候”,一路陪伴小脚的库淑兰一步步走上世界民间艺术的最高殿堂。

  文先生笑道:“没有我文为群,会有张为群,王为群,李为群……但库淑兰只有一个,她独一无二的艺术光芒谁也遮挡不住。”

  “为什么说独一无二?”我问道。

  文先生答道:“在中国的民间艺术中,库淑兰历史性地开创了三方面的先河。第一,打破了剪纸艺术中以单纯的模仿来传承的传统;第二,独创了一种前无古人的表现其自我灵魂中真善美的艺术模式——剪贴画,《剪花娘子》《江娃拉马梅香骑》就是其代表作;第三,开创性地糅合两种民间艺术为一体,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库淑兰剪花的时候一定要唱的,唱的内容与剪纸主题高度契合。你想想,由0到1,独立地开拓创造,不是独一无二吗?”

  我肃然。之后的两个月里,记不得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我缠住文先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滔滔不绝,惹得他都烦了,说:“在我书里头找啊。”《剪花娘子库淑兰》是一部介绍、研究类型的学术书籍,哪里找的到?我需要的是库淑兰吃什么饭,穿什么衣,用什么剪刀,说什么话,唱什么歌,剪花时候的神情……以非虚构小说的形式呈现活灵活现的库淑兰,最需要的是鲜活生动的细节。

  怎么不去见库淑兰?2004年12月19日,她飞升仙界了!遗憾,她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她。文先生不善言辞,又很严谨,记忆清楚的都努力讲了;记忆模糊的,他唤来何爱叶、孙会娥、马海霞等好一些巧女子帮忙。何爱叶跟孙会娥一道,又给我介绍一个又一个旬邑巧女子,魏一平、胡金妆、连芳霞、范双琴、周喜莲,田小会,吴巧玲……她们或见过库淑兰,或在文先生主持的旬邑县剪纸学习班上与库淑兰切磋交流过,或常跟库淑兰一个炕上拉话。

  当年,包括文先生在内,谁也想不到库淑兰剪刀下的“红纸绿圈圈”会耀眼联合国。那么,问题来了,巧女子这么多,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库淑兰?

  文先生沉吟良久,答道:“我也想不明白啊。旬邑地处闭塞,库淑兰一辈子几乎没有出去过。有专家说,库淑兰艺术思维方式是在相对封闭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形成的,外来文化因子难以影响她文化基因的原生性;也就是说,她按照自身拥有的文化因子和潜在脉络去发挥艺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她的艺术思维是本土的、民族的,是本源的、纯粹的。”

  库淑兰的作品粗犷,神秘,厚重,艳美,艳而不俗,繁而不乱;既纯朴,又艳丽;既传统,又现代。专家的话说明得了传统,说明不了现代啊。于是,我跑到了富村——库淑兰的家就在这里,找到十几位上年纪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企图从他们的记忆里打捞些闪光的东西。他们没有我想要的“闪光”,众口一词地给我讲库淑兰的难肠,生养过13个孩子,只成活下来三个。丈夫是个生蹭冷倔的莽撞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日子恓惶得不成样子,却爱说梦话,爱唱爱剪……闪电一般,梦字划过我的脑海,库淑兰剪的就是她的梦啊!《江娃拉马梅香骑》就是明证:

  鹐鸨鸨,鹐树皮,

  江娃拉马梅香骑。

  江娃拿哩花鞭子,

  打了梅香脚尖子,

  梅香“嗯呀,嗯呀,我疼哩!”

  “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揭地照逼土,

  照下我倩倩好走手。

  梦跟现实是反的。现实中没有的,库淑兰去梦中寻找。想到这一点,我很激动,似乎看见库淑兰对我微笑说:“我梦里头游天游地,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没人拘管得了我!”

  她的梦从哪里来?我游遍了旬邑的山山水水,石门山、马栏山、三水河、秦直道、扶苏墓、赵家洞石窟,又来到她两岁长到17岁的泾阳县……步入赵家洞石窟,我浑身禁不住瑟瑟颤栗,有一种进入中华民族起源的强烈激动。赵家洞石窟悬岩中空,洞天妙连,始为周人穴居之地,曾是古豳国的首府,是中国最早的城市雏型。

  为什么是她?我想,库淑兰的艺术思维,与远古文化思维模式,即原发的、混沌的、互渗的、综合的、自由时空的超常思维相近,用科学的逻辑思维方法很难完全分析清楚。就像眼前的石窟,谁能把它与现代化的大都市联系起来?但不容置疑的是,大都市的源头就在这里。

  所谓现代,只是我们眼睛的错觉。真正的现代,来自遥远的时空,来自思想和艺术的嬗变。

  我回到富村,这一天恰巧是寒衣节,我在库淑兰坟前点燃寒衣和纸钱,红红的火焰映照我的脸颊,暖暖的。

  出村时候,我回望库淑兰的雕像,高高地矗立在富村中央的广场上,青石的,坚固硬朗,我向大师道别。

  能够高高矗立雕像的人,不是一般人啊!刹那间,“成神”两个字闪现,定格在我脑海。

精彩选读

  没漆水的老门板上挂一把老铁锁。库淑兰做什么去了?

  我把自行车撑在窑门口,下坡到我妹子家。院门上也挂铁将军。我返回到崖上,站在窑门口等。没几分钟,来了个挑桶的中年汉子,问我,寻谁呢?我回答,库淑兰。汉子说,都在地里割麦呢,等一下,我领你。汉子放下扁担,摇辘轳,绞起两桶水,担在肩上,朝我挥手,走。我问他,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了,也割麦?汉子瞄我一眼,明儿要变天,得把粮先抢到嘴里,男女老少齐上!汉子走在前,我跟在后,赤日炎炎似火烧,没一丝风,比骑自行车还热,没走几步就浑身淌汗。

  田野上,大太阳下,一群人散在黄灿灿的麦子前,正在收割。男人用钐子。你两个还记得?对,就是,胳膊抡圆,一挥一个大扇面,撂在身后。女人跟在男人身后打捆。我突然省得,大忙天,来给库淑兰送纸,多么不合适哟。汉子指一指右前方,说,老婆子跪着割,比小伙子还争,镰跟钐子一样镵火。跪着割?右前方,半畛地远,一排妇女弯腰割麦,哎哟,最右边,真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割呢,左胳膊搂住一簇麦秆,右胳膊挥镰割倒,动作连贯,一簇割倒,膝行向前,又搂住一簇……老式样的发髻,泛白的土蓝布衣裳,没错,库淑兰啊!我踩踏刚刚割下的麦茬,跑到她跟前,叫了几声姨。库淑兰停手,转过身,仰起头,尘灰和汗珠染花了脸,大眼睛眨巴了眨巴,瞪我,热得跟颡顶上着火一样,你这娃哟,怎么跑到这苦焦地方来了?

  姨,说好的么,我给你送纸来了。

  库淑兰猛地拍大腿,扑起麦秆上的尘土,土霉味道。她受了呛,咳了两声,你个公家人哟,性子怎么比姨还急!纸在哪儿?

  在你家窑门口。

  听我说还有咸阳副食商店的鸡蛋糕和麻饼,她用烂袖子抹了脸上的汗,咯咯笑起来,面对我,似说似唱:

  公家人来到我的家里边,

  库淑兰心上自在得好比鸡毛翎子扫胸前,

  一包蛋糕一包饼,

  公家人送到了我的家里边,

  比我娘家人还蜜甜。

  唱声大,有炫耀的意思。旁边的妇女都停了手,笑起来。笑得我不好意思,说,姨,井水担来了,你去喝点儿,歇一歇。

  库淑兰摆手,我做活不爱歇,歇了,人就懒下了。你把纸就搁我门口,快快儿地回,别受这大太阳底下的罪。

  她跪着向我摆手罢,握住了镰把。我说,姨,天这么热,你操心身体,能歇就歇一下。她朝我扬镰刀,赶我走的架势。我心里不好受,摇一摇头,转过身,准备抬步,却听她叫,公家人,到姨跟前来。

  我转回身,她向我招手,示意我靠近些。我俯下身,头伸向她。她贴近我耳朵,悄声说,上学习班,我给你妹子说了。那人是个愚人,你心上千万别有什么。这下好了,话说了,你快快儿地回,姨割麦呀。

  我妹子呢?

  跟在钐子后头捆麦呢。

  我找到我妹子。她说,淑兰姨说她想到月亮都扁了,才想下方子,费了半脸盆唾沫,才跟宝印叔说到了一搭。宝印叔去老大家吃饭,一天给老大四毛钱。剩下的四毛钱归宝印叔。银钱是个宝,你多我不少。难肠的是,宝印叔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事,上学还发钱?老大也不信,都非要拿到现钱不可。淑兰姨哪有钱啊。明摆着,哥,你得先给她钱,她才能上学习班。淑兰姨性硬,落不下脸给你下话,就半明半暗说给了我。

  见我疑问,我妹子又说,宝印叔归老大,淑兰姨归老二。

  这个话,我明白,你两个不一定明白,说的是库淑兰两口儿的赡养问题,特别是病和殁。平常,老两口儿生活自理,自己过活。病了,抓药照料;殁了,葬埋送终,需要花大钱,按照分家定下的,两个儿各管各的老人。女子呢?出门的人,根据自己的心跟力能帮多少帮多少。为什么给老大四毛钱?宝印叔生活能够自理,该自己过活,吃自己的;要吃儿的,就得给钱。你两个别摇头,别叹气,别怨天别怨地,也别怨人,就怨穷吧——穷不要脸,让人不像人了。

  我妹子说,淑兰姨两个儿的性子都跟了他爸,也是生蹭冷倔,一分一厘的亏都不吃。

  我说,钱不打紧,只要淑兰姨愿意上学习班,我想办法先给她垫上就是。你给淑兰姨传话,不急,现在才六月天,冬日农闲时候馆里才开学习班。到时候,我一定先把钱搁到她手上。

  淑兰姨还担心村上不准她去。

  放心,到时候公社会给村上打招呼的。你再给淑兰姨说,这回我给她带来的纸多,让她放开了剪,千万别吝惜。妹子,队上干部太不像话,为什么让六十岁的小脚老婆子割麦?

  哥,不怨队上干部呀,割麦比捆麦工分高,淑兰姨要割呢,一天能割一亩半;听说年轻时候,一天割二亩多呢!淑兰姨做活不言不传,不尿不屙,韧头长,村上妇女没人比得过。她脚小,站时间长不好受,垫一块厚布跪下,跪下割倒好受些……

  那时候靠天吃饭,雨水缺,麦子长得稀,比现在的麦子好割一些。就那,一亩半,上千平方米啊,一镰一镰,多少镰?还别说颡上顶毒太阳!就你两个,别说一亩,就半亩,就二分地,也割不下来。

  把纸放在窑洞窗台,放鸡蛋糕和麻饼的时候,我才想起给外甥没买个哄嘴的。

  路上,我想自己是不是心急了,见了库淑兰先剪后贴多颜色的新花样,没吃准嚼透呢,第二天就下村登门认人,要人家参加学习班;第三天就跑到了市上给程征看,八字没有一撇呢,还让李白颖知道了;第五天就送来一厚沓子纸……这个让人心酸心疼心里不是滋味的老婆子,能剪出名堂吗?但愿她能剪出来画面更多彩、表现力更强烈、内涵更丰富的作品。剪不出来,东方不亮西方亮,全县三十多个剪纸尖子,不定哪一个剪出旬邑,剪到西安,为旬邑露脸呢。到家门口,又一想,先剪后贴多颜色新花样就库淑兰一个人啊,程征没见过,李白颖也没见过,“画特殊、特殊画”,让我上心的不就是这个嘛。这个“特殊”的苗苗长得大吗?对比我自己学画画儿,初学时候哪谈得上笔墨功夫,由着心思画。你两个看墙上这幅《庄稼汉》,是我一九七九年的作品,得了个省级奖。当时我已经三十三岁,画画儿十七八年,自我觉得手上有些笔墨功夫了。别笑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跟大家的作品摆在一起,狗屁都不是。但当时就是那样觉得的。我画了十七八年,才有像样的作品。库淑兰先剪后贴多颜色的剪法刚刚开始,仅仅剪了册页里那十张,要剪出正式的作品,得好些好些时间熬啊。六十岁的人,还要做这么重的农活,熬得出来吗?

  麦种撒到地里,一夜结不出来麦穗儿。人再急,麦种不急。人变身替不了麦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无为胜有为,不能让库淑兰感到压力。我对自己说,心放坦,不问不催,顺其自然,看那一厚沓纸能变成什么。

  说私心话,我画画儿刚得了省级奖,心里热腾腾的,除了想把美术辅导工作干到人前头,还想自己画出一番名堂呢。

  而再见到库淑兰,惊得我目瞪口呆。我的心太小了,盛不下库淑兰那把浑身生锈的老剪子,噢,金剪子。

  原计划秋收后开班,没想到下起了霖雨,下得三水河泛了洪,全县干部投入到抗洪抢险中。抢险毕,休息了几天,准备筹备开班,又一个没想到,我被抽调到县“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宣讲团,一直讲到春节前。那年冬天雪下得时间长,天天踏雪宣讲。没办法,县上人手紧,遇事搭草台班子,四下里抽调人。

  正月初二,我妹子刚进门,我就问库淑兰。

  我妹子答,今年又是霖雨,又是大雪,淑兰姨出不了门,挖不成药,窝在窑里铰了一冬的纸,铰满了一窑!

  铰满了一窑?

  真的,铰满了一窑!

  铰的什么呀?

  哥,我说不清,你自己看。

  正月初六追节,我早早儿地到我妹子屋,放下礼当,就跑上崖,奔到了窑门口,连喊两声姨,听见里头答一声“哎”,推开没漆水的老门板,进到窑里。

  窑里光线暗,眼睛适应了一阵子,才看清自己站在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里头。左右窑壁,炕围子,案板前头,窑顶,全是啊。我惊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花草丛中,库淑兰坐在炕上,大眼睛盯着我,眼光里漾满喜悦,似说似唱:

  今早眼皮跳得勤,

  想着晌午来亲人。

  一朵莲花一棵根,

  亲人见了亲人亲,

  亲呀亲,亲呀亲。

  停了说唱,欢喜说,一窝窝人,大过年的,你没忘姨哟,快坐到炕上来,暖下子。

  我这才灵醒过来,回话说,好我的姨,满窑的花把我的眼睛耀花了,这,这都是些什么花呀?

  库淑兰呵呵笑,脸上显得意的神色,唱了起来。你两个听好了——

  前山要采灵芝草,

  后山又采牡丹花。

  正月采花无花采哟,

  二月里要采花没开。

  三月采花桃花红似火,

  四月采花梅子墙上开。

  五月采花石榴树树开红花,

  六月采花黄瓜开花一身刺。

  七月采花茄子开花滴溜溜,

  八月采花玫瑰开花红艳艳。

  九月采花菊花开花人人爱,

  十月采花松柏花儿层层开。

  十冬腊月花开败哟!

  腊梅花花开惹人爱。

  哥哥说的巧呀!妹妹对的妙!

  妙哟,妙哟,花儿都开了。

  我唱得不好,你两个别笑话。库淑兰唱得好,一嘴旬邑土腔,味道浓很!这是我第一次听库淑兰唱这样的调调儿,觉得难以言说的新奇,便问,姨,你唱的是什么歌?

  她答,采花歌,胡唱哩。

  当时我没意识到这是她编的词儿。她说胡唱,我理解为随便、随意唱,没有理解到编的意思,便又问,姨,这是什么调调儿?

  胡唱呢,胡唱呢。

  调调儿也是她编的。

  她转身跪下,点着窑壁,姨给你说铰下的都是什么花,你看,这是桃花,这是梅花,这是莲花,这是菊花,这是牡丹花,这是芍药花,这是苜蓿花,这是海棠花,这是梨花,这是石榴花,这是兰花,这是水仙花,这是柿子花……

  与现实中的花不同,不仅在花形上,更在颜色上,大红的,玫瑰红的,紫红的,粉红的,紫的,蓝的,黄的,橙的……每一朵花、每一簇花都有草叶、草丛衬托。跟花一样,草的剪法也千姿百态,不仅在剪法上,更在颜色上,深绿、浅绿、深蓝、浅蓝、天青、淡青……花和草繁繁密密,明明艳艳,看得我眼花缭乱。

  千言万语不如看一眼。就像金平刚才,我怎样说我姨剪得好,不如他到屋看一眼《剪花娘子》。

  花草丛中有蝴蝶,还有穿梭的鸟儿。蝴蝶五颜六色,鸟儿也五颜六色。更叫绝的是窑顶,有太阳,有月亮,有油灯,有电灯泡。太阳红光四射,中间却坐一个红衣裳小人儿。小人儿周围撒黄色的圆圈。月亮蓝,中间坐一个黑衣裳小人儿。小人儿周围也撒黄色的圆圈。圆月亮内,小人儿一边,还有一个扁月亮。油灯圆圆的,长出一朵花来。电灯泡挂在两片对称绿叶中间的花朵上,灯泡红,钨丝黄,黄上面撒绿色的圆圈。这样的圆圈,五颜六色,花草丛中也撒了好些。

  我问,太阳中间的红衣裳小人儿是谁?

  女人。

  为什么是女人?

  女人害羞哟,怕人瞅清她的模样,谁要盯住她看,她就用绣花针刺,哼,看不成!一窝窝人,你定住眼能瞅太阳不?瞅不成啊,太阳跟女人一样,刺你哩。

  月亮中的黑衣裳小人儿是谁?

  男人。

  为什么是男人?

  月亮是男人变下的,胆子大,敢一个人黑间出来在野地里走,你看,手上握一把刀呢。

  我上了炕,站在炕边仰头看,穿黑衣裳的小人手上真握一把刀。

  为什么圆月亮里还有扁月亮?

  看你这娃说的,月亮有圆时候也有扁时候啊。

  为什么油灯长出花?

  好看呀。

  为什么电灯泡的钨丝是黄的?

  钨丝是什么?

  库淑兰反问我。我明白了,她只是见过电灯,不知道钨丝是什么,便问,为什么电灯泡里头有黄叶子?

  好看呀。

  为什么撒那么多的圆圈?

  好看呀。

  库淑兰花草的好看跟白凤莲花草的好看不一样。对,就是刚才说的安塞白凤莲。白凤莲的花草来自传统。传统剪纸的花草,不仅包括牡丹、莲花、梅花、石榴、佛手等花果,还包括树竹、云石、鱼虫、寿字、万字等。剪纸人通过花草的不同组合,表达主题。各地花草剪法风格不同,陕北有唐宋遗风,花头多添加复合造型;关中多受明清绘画影响,花头多表现花瓣的繁密。陕南巴蜀风格明显,花头多为团块状。库淑兰呢?

  在我见过的花草纹样里,没有一种与库淑兰的相同。也就是说,库淑兰花草的剪法,跟我见过的剪法都不同。说她现代吧,却有传统造型的影子;说她传统吧,却有强烈的现代变形;说她质朴吧,却有艳丽之美;说她艳丽吧,却没有丝毫的俗气;说她繁琐重叠吧,却厚重深沉……并且,套贴、拼贴、堆贴手法高超,色彩搭配、过度、重叠浑然天成。

  我下了炕,姨,太好了,太好了!你是怎么剪出来的呀?

  我胡剪呢。

  这么好看,怎么能说是胡剪呢?

  就是胡剪呢,想到哪里剪到哪里。

  拼贴时候怎么想的?

  不想哟,怎么好看怎么贴。

  刚刚说了,人有天分。天分分等级。拿我跟我姨比,《三国演义》里徐庶的话最恰当,犹如萤火之光比皓月之明,驽马比麒麟,寒鸦比鸾凤。我上过学,受过教育,我姨呢?一辈子窝在偏远穷苦的富村,谁教她?

  她是天才啊!

  如果真是天才,问题来了,怎么活到了六十岁才开始显露非凡的艺术才华?难道就差我送来的这几沓五颜六色的蜡光纸?我定睛看着她,看得出神。

  库淑兰停住笑,怯怯地问,公家人,嫌我把你的纸糟蹋了?

  我叫起来,好我的姨哟,你胡想什么呀,只要你愿意这样糟蹋,想糟蹋多少糟蹋多少!

  那你为什么颡上起那么大个疙瘩?

  姨,这么大个疙瘩呀,是我想不通你怎么剪得这么好,而我怎么剪不出来?

  你给公家做正经事呢,谝这闲传做什么?姨专意给你铰了个祥物,你拿回去挂在屋里,什么怪物邪气都不敢惹你身。

  她转身爬到炕头。那儿架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一摞旧棉絮,揭开一层,取出个直径一尺大小圆圆的东西,镂空的,金绿相间的边,五颜六色的心儿,有动物,有花草。圆东西吊三条坠子,中间长,两边短,也是花花绿绿的。这是什么呀?雍容富贵,类似我在老画里见过的挂屏;艳丽夺目,类似我在外国油画里见过的壁挂。

  淑兰姨指点着,你看,这是蚧虼蛙。

  蚧虼蛙?眼睛是黄圈套绿圈再套黄圈,背上是“M”状的一条条几何条纹,五颜六色;前腿像拉长的葫芦瓶;后腿像小娃娃伸开的小胳膊;周围是一朵朵小花,红花金蕊,白花绿蕊,金花红蕊,朵朵不一样。

  你看,这是蜘蛛。

  蜘蛛?上下左右三条黑须从花茎上伸开,包裹一簇花,花上长绿圈的眼睛。

  你看,这是蛇。

  蛇?弯曲的蛇身“长”满五颜六色的圆圈,头却不是蛇了,变作彩鸟红红的尖喙。

  你看,这是蝎子,这是壁虎……

  我着急了,姨,这到底是什么?

  五毒呀,以毒攻毒,辟邪,保佑你一家子太太平平。一窝窝人,瞅着你送来的颜色纸,我老婆子想了三晚夕,做了三白日,专给你的。

  我心里颤,眼里潮。淑兰姨转过身,爬到旧棉絮跟前,又揭开一层,拿出一张剪纸;再揭开一层,拿出一张剪纸;再揭开……满共拿出十五张,捧着爬回来,放在炕边,拿起一张一张,念叨说,这是《梅花》,这是《凤凰戏牡丹》,这是《鸟望月》,这是《鹊儿探梅》,这是《三果花》,这是《为儿不如为老汉》,这是《青叶落黄叶掉》,这是《杀牛》,这是《慰心子》,这是《我瓜老碗大》,这是《逗逗鹐》,这是《摘辣椒》,这是《不吃搅团再吃啥》……

  念叨完,盯着我,一窝窝人,这都是我铰得好的,贴在墙上的都铰得不好的。

  姨,墙上的花怎么不好了?

  不合我的心,怎么好?你看这个,试了七八上十遍呢,还是不合我的心。

  她说的是炕围子的《三果花》,一溜儿,全是。花和果的位置、造型、颜色,每一幅都不一样;很明显,她是在反复比对、试验,探寻最佳表现。依我的眼,每一幅都好看。

  姨,都好,都能给我。

  不合我的心,给到你手里,辱没人家的眼,丢我金剪子的人。

  姨,不合你的心,合我的心。姨,二月二龙抬头,学习班那天开,你指住来。我指住把钱的事办好,不让你作难。

  淑兰姨脸上显现羞赧,眼睛望窑顶,我不受作难,你受作难了。

  我不受作难,姨,你别多想。

  我拿起《不吃搅团再吃啥》,问,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不说话,唱了起来,唱着唱着,站起来,在炕上舞蹈,舞姿七扭八拐,惊得我张大了嘴。

  天黑地雾朵儿黑,

  吆上黑牛种荞麦。

  揭一回地拐三弯,

  揭了三回拐九弯。

  按住犁把稳住鞭,

  让我黑牛缓一缓。

  肠子拧绳肚子翻,

  还不见老婆来送饭。

  左手提着竹笼笼,

  右手提的双耳罐。

  站在地头往里看,

  咋不见老汉在哪边。

  吃哩啥饭?

  吃哩搅团。

  前日个吃搅团,

  夜来又是吃搅团。

  今日早该变个样,

  怎么还是吃搅团?

  柴又湿来烟又大,

  碗沟沟锅里下不下,

  刀有豁豁案又洼,

  擀杖就像辘轳把。

  锅板四片锅四匝,

  笊篱没颡勺没把。

  怀里揣里你碎大,

  不吃搅团再吃啥?

  舞蹈毕,瘫坐在炕上,仰脖朝天大笑,笑声脆响。我正要说话,猛地,窑洞深处传来一声吼,人来疯病又犯了!

  原来窑里还有人啊。我往里细瞅,才看清宝印叔坐在窑洞深处。我招呼道,叔,在呢,年里好。

  宝印叔不应,不动。

  库淑兰朝窑里瞪,你别管我的事。

  转头向我,一窝窝人,咱说咱的,不理他。

  那一声吼,窑洞里的气氛立时变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见棉絮,便问,怎么把铰下的花放在棉絮里头?

  潮气大,姨怕把颜色潮掉了,叫老二寻了块木板,要了你妹子不要的旧被子,拆了,把花放在棉絮里头,隔潮。

  你两个别哎哎,也别嘘嘘,金平,你雕塑成的作品不这样爱吗?小麻,你画好的画儿不这样爱吗?作品跟自己的娃娃一样啊!

  我掏出十块钱——兜里只有十块钱。那时候身上揣十块钱,在县上一般事情打不住手——放在炕上,说,姨,过年呢,我也没给你买什么……

  哎哟哟,你这娃哟,把姨看成什么人了,姨怎么能要你的钱!

  姨,你铰了这么多的花……

  哎哟哟,姨铰花铰得日子不空了,铰得心里喜悦,糟蹋了你那么多的纸,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姨,我已经把钱拿出来了,你怎么让我装回去……

  哎哟哟,不成,不成哟……

  淑兰姨突然住了声,向我身旁看。我扭头,宝印叔瞪淑兰姨的手呢。淑兰姨手捏那十块钱,一次一次塞还我,都被我挡了回去。我抓过淑兰姨手上的钱,递给宝印叔。他一把抓住,不看我,不吭声,转身走回窑里。

  淑兰姨指戳宝印叔的背,吼叫,越老脸皮越厚,厚得跟城墙一样哟。

  你两个别喊叫,跟刚的话一样,就怨穷吧。我高兴呢,十块钱给出去了。不管是淑兰姨接,还是宝印叔接,都一样啊。

  真是一窝窝人,心长得跟长面一样!姨给你做饭,别害怕,姨不给你打搅团,咱擀长面。

  我硬推辞了,拿了“五毒”和剪纸,出了窑洞。

  出门之先,我瞅了瞅,一盘炕,一盖被,光芦席,中间搁炕桌,炕桌上搁笸篮,笸篮里搁生锈的大剪子和碎纸片。炕和灶通连着,灶火可热炕。真像刚唱的,那灶火地方,碗沟沟锅,刀有豁豁案又洼,擀杖就像辘轳把。锅板四片锅四匝,笊篱没颡勺没把……柴烟、潮霉、腌酸黄菜的味道,还有说不清的怪味,混合的气味充满窑洞。我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叹,王宝钏的寒窑,恓惶啊。回身看,怪了,这么恓惶,剪纸里怎么一丝一毫都显不出?说唱里怎么一丝一毫都听不出?舞蹈里怎么一丝一毫都看不出?《不吃搅团再吃啥》多诙谐,唱完之后的仰头大笑多酣畅。《我瓜老碗大》多调皮,画面是繁花丛中的彩色瓜果,以后,我请教库淑兰,她唱道:

  干啥哩?

  走路哩。

  走路不要偷我瓜。

  你瓜怎么大?

  我瓜老碗大。

  《逗逗鹐》多么纯净、天然,不见一丝一毫的难肠和忧愁。画面是两只啄木鸟,红喙相对,我请教库淑兰,她唱道:

  逗逗鹐,鹐逗逗,

  鹐下咱俩吃肉肉。

  你两个别急呀,这些都在纪念馆,明天都能看到。可惜的是,当时我没有超前意识,也没有录音、录像条件,没能把库淑兰唱和跳的精彩片段记录下来。

  回到我妹子屋,我一心想学习班尽快开班,好把库淑兰这个“特殊”新人介绍给学员们。

 

  作家简介: 

  许海涛,陕西咸阳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跑家》《藏家》、长篇小说《残缺的成全》《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等。其中《藏家》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1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3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其小说剧与文艺故事片正在录制、拍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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