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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新作《追光的耳朵》:原谅世界不再童话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24-01-24

  我用自己的双手,凿开了厚厚的书墙,凿出了童年的光。

  那一本本书,像一叶叶改变命运的舟,将我载到有光、充满诗意的地方。

——左右 《追光的耳朵》

  近日,陕西作家左右纪实散文集《追光的耳朵》由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全书以孩童的视角观察,以自然万物和少年的成长为母题,共分为“故乡和原野”“自然与万物”和“童年与少年”三辑,记录一个后天失聪、失语少年逆势成长的心路历程。这是左右献给童年、献给家乡的一曲赞歌。

  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节选。

1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我感知到的每一种声音。

  我渴望听见它们。它们是怎样发出来的?我该如何准确地用一些拟声词描述它们?是用“咔咔”还是“吱吱”,是用“轰轰”还是“嗷嗷”?

  我渴望准确地描述每一种声音,但是没有人能够帮我实现。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上天和我一样,听不见了。每次我在最关键的时候呼喊它,它都不回应,它总令人失望。

  上小学写作文时,我总是没有办法用贴切的词来形容村里的昆虫的鸣叫、鸟雀的私语、各种植物开花落叶的细响……很多很多拟声词我都用不准。这在语文老师看来,是天资愚钝的表现,也颇有捣蛋之嫌,把他气坏了。后来,他在课堂上点名让我读自己的作文,我怀疑他是惩罚我。除了姐姐,班里其他同学都在起哄,有的甚至狂拍桌子,笑得捧着肚子前仰后合:公鸡的叫声居然像青蛙,公鸡的叫声居然像青蛙!从此我得了一个外号:青蛙公鸡。

  打那以后,我开始讨厌语文老师,讨厌作文课,讨厌看见同学嘲讽的笑脸,讨厌那个外号,讨厌去上学……所有的讨厌,都起源于听不见。

  尽管我是后天性耳聋,但过早地听不见声音,仍让我的心中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自卑。

2

  七岁之前,我听见过一部分真正的声音,比如别人唤我的小名,“盼盼,盼盼”,我反应很快,“哎”了一声,飞快地跑到他们身边。有时候听见猫头鹰在夜里飞,我立即抬头望着天空,循着声音发出的方位判断出猫头鹰就在屋北面的树顶上。还有的时候,听到毛狗子(狼的俗称)的嚎叫,我就躲在家里死活不肯出门,哪怕嚎叫声是我表叔在门外模仿出来的,我也会躲在家里最隐秘的地方,不愿意出来。我喜欢听流水声,时常坐在水龙头旁的石凳上,任凭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不知疲倦地听着。我忘记了周围其他事物的存在,只是一个劲儿地观察流水的样子,倾听流水的声音,那是多么美的音乐啊!

  后来,听力莫名其妙地从我耳朵里跑掉了,用我母亲的话说,“你的听力很淘气,它离家出走了”。

  我什么也没有觉察,它走得那么突然,那么令四周的人错愕、绝望。

  那次发烧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像打开手电筒的开关一样张开耳朵,我冲着屋外的母亲喊了几声,让她给我拿换洗的短裤,但无论我怎么喊,都不见她到屋里来。母亲来来回回走动的身影明明就在我眼前,可她为什么不帮我?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回应了我的,只是我听不见罢了。

  声音就那样从我的世界里销声匿迹了。

3

  七岁那年夏天,我和小伙伴们相约去家门前的金钱河里游泳。

  我们喜欢玩一种叫“潜水摸石头”的游戏,就是随便在河岸上找一块大白石头,接着闭上眼睛往河水深处一丢,然后跳下河,一个劲儿地往水底钻,谁先找到那块石头谁就赢了。

  我的水性不错,经常能第一个摸到丢下去的大白石头。有时候运气不错,还能摸到白色的鳖,把我们高兴得合不拢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所生活的村子是一个童话般的村子。村子过去名叫鳖墩子,村门口有一条河,是丹江支流之一的金钱河,河里盛产鱼鳖、螃蟹、龙虾,还有很多很多宝贝。后来村里的负责人嫌鳖墩子这个名字太惹眼,就把村名改成了麻地湾。

  每次把白色的大石头丢进河里时,我们都相信大人口中的童话——白色的石头往河里随便一丢,就能在河床上变成白色的鱼鳖。

  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游完泳回来,我就感觉不对劲儿。先是出现了一阵短暂性的耳鸣,接着就头昏脑涨,整个人烫得像火炭……随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村里诊所的床上,左手插着针,输着液。母亲告诉我,我昏迷了四个小时,把她吓坏了。姐姐也在床边,两眼红红的。看到姐姐哭我就开心得想笑。平日里我经常被姐姐欺负,总是和她打架,有时候我甚至巴不得姐姐被母亲揍哭,但很遗憾,这一次姐姐哭,是因为我晕倒了把她吓坏了——她在家门口发现我后,惊慌失措地跑去告诉母亲。

  输完液后,我感觉好多了,也不再犯恶心了。但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耳朵里怎么没有了声音?母亲的嘴巴总在一张一合,姐姐嘴里的热气冲我脸上吹过来,吹进我耳朵里,可我压根儿分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在张嘴巴,还是在说话。

4

  从诊所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发现了我的异常。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父亲使劲儿在我耳边喊我,母亲也跟着喊,喊了半天,他们吓傻了。一家人找不出问题所在,一整天就冲着我叫啊喊啊。父亲还追着我满院子跑:让你去游泳!我让你去游泳!把耳朵都游聋了……父亲追累了,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一个人躲进厨房里偷偷抹眼泪。

  父亲的责怪,引起了母亲的惶恐,她开始和父亲吵闹,不让父亲靠近我。每天夜里,母亲都抱着我睡,她给我讲过一个离奇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大概是这样:从前有一个小孩,因为惹天上的月亮不高兴,犯了天怒,月亮把他的耳朵收走了……后来我问母亲:“那个小孩的耳朵,最后要回来了吗?”母亲笑着说:“嗯……”

5

  一夜之间,我耳朵听不见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我也几近成名——成为村里家长教育孩子最好的反面教材:以后不听话,擅自下河游泳就会变得像盼盼那样。那种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多年后,父亲带我到大城市治疗耳朵。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在火车上感受到了另一种声音:铁轨和火车摩擦出来的声音,好像是“隆隆隆”的跑动声。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一脸沉默。

  父亲拿着好心人的介绍信,带着我去了西安市一家有名的耳科医院。医生经过一番检查,说我是后天性药物中毒导致的耳聋。他说下河游泳引起的发烧,只是一条导火线,我失去听力真正的原因是村医给我输的退烧药极有可能是过期的,过期的药物容易引发耳聋。

  父亲听后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极愤怒地说:“庸医!”

  回家的路上,父亲很耐心又很不情愿地向我转述医生的解释,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听力失踪的秘密。

  只是,这时候发现这个秘密已经晚了。

6

  听不见之后,我就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

  和大多数失聪、失语者的经历一样,刚开始我只是耳朵听不见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贮存在大脑里的发声记忆也渐渐消失了,我的周围一片寂静,即使在外人看来最热闹、最喜庆的场面,在我看来也是死气沉沉的。失聪之后,我变得寡言少语,有时候一句话也不愿意说。这并非是因为失去听力和语言能力对我打击太大——那时候的我,年纪还小,还没有“打击”的概念——而是我的世界里没有声音之后,一切都变了样:父亲似乎不再爱我,总是呆呆地看着我;原本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们不爱和我玩了,而那些不熟的呢,总把难看的鬼脸、贼笑或讽刺的脸扔给我,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失聪之前我还在村里读学前班,但听不见之后,老师发觉我常常在课堂上没有反应,作业也无法独立完成,即使手把手调教也没有多大成效,就把我“请”出了教室。自此,村里人也对我投来异样的眼光,那让我害怕。

  听力的缺失,让我变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尽管我很想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上学、放学,很想听大人讲童话故事和迷人的传说。

7

  上不了学,也没有人陪我玩,我很难过。

  每天,我拖着两只形同虚设的耳朵在村子里游荡,蔫头耷脑的,像个流浪儿,一点儿也不喜欢看天,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走在马路上,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有时候距离我仅有半米的距离,我也听不见,直到卡车带起一阵夹杂着灰尘的风,我才发觉自己刚才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

  父亲终究是爱我的,他怕我一个人孤独,从集市上买回一条黑灰色的狼狗。

  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忠诚的伙伴,我就学会了忘记,忘记我还有一双耳朵,忘记一切不幸。我领着它游山玩水,把老家方圆五公里的山和水丈量了个遍。一个人在山上,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有一条勇武忠诚的狗。它成了我的耳朵和嘴巴,陪我走过村路,替我倾听山坡上所有的风吹草动,代我与一切陌生的生命对话。

  我的狗很听话,也很聪明。看见欺负我的人,它就拼命挣脱狗链,一个劲儿地冲对方狂吠,甚至像箭一样追上对方,给予警示……仿佛它在替我发声:以后离我们远点儿。它总是有办法让我在村路上避开车辆——只要身后有车过来,它就立即停下脚步看我一眼,然后使劲儿地把我往路外围拽。

  它远比我想象的厉害,既是我形影不离的朋友,又是我的闹钟、捕鼠器、游泳伙伴……它无所不能。

  在它的陪伴下,我从失去听力的悲痛里彻底走了出来,那一年我十二岁。

8

  上小学后,我喜欢一切名字里有“星”字的事物,比如“星空”“星星”“星群”等。

  我与星星最早的缘分,是我爷爷带我结下的。在我四岁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首唐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爷爷是一位人民教师,也是一位唐诗宋词的痴迷者。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月宫、星神、李白以及声音的故事,让我在孩提时代就对天上的事物,尤其是星星和月亮,充满了遐想。

  记得小时候,每次在我任性胡闹的时候,爷爷就会对我说:小心天上的星星听见了!惊动了它们,它们就会掉下来把你带到天上去。这种颇具浪漫色彩的恐吓,对我竟非常奏效。听了爷爷的话,我乖乖地止住了哭泣,将手指伸进嘴里,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那片星空。一整个晚上,我都在被窝里担心着,天上会不会真的掉下来一颗星星,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而每次当我馋了,到处翻找零食的时候,爷爷总会叫我骑到他的脖子上,哄骗我伸出手去摘那些星星,他说:“摘下来的星星可以变成水果。”有一天,我在水缸里看到了星星的影子,立即哭着跑向爷爷:“爷爷,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

  不得不说,爷爷是伟大的,他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片星星,让我无声的童年总是闪烁着光芒。

  我的母亲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虽是农民,却用她童话式的连哄带骗,把我带进了一个无声的童话世界中。母亲说,我的耳朵在天上,天上的神仙给了我很多只能听见月亮姑娘说话的小耳朵。母亲还说,只要我每天对着星星笑,能听见月亮姑娘说话的小耳朵就会对着我欢笑。笑着笑着,我的耳朵就回来了。

  我对爷爷和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并对伙伴们一遍一遍地复述着我爷爷说的那些话:星星是有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很庆幸,我的家庭教育是善意的童话式教育,是童心主义的启蒙,让我不再因为失去听力而颓丧。

  渐渐地,渐渐地,我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被称作声音的东西,尽管有时候我会习惯性地摸一摸自己的耳朵。

节选自《追光的耳朵》

  作家简介 

  左右,陕西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一、二期“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诗刊》《花城》等报刊杂志,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欧美、日韩等国。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佳作奖、柳青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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