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作家作品>作品阅读>纪实

肖云儒:双手搂定宝塔山(下)——当年,他们怎样去的延安?

文章来源:肖云儒发表时间:2023-05-24

  81年前,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中国革命文艺指明正确方向,中国新文艺发展道路有了前行明灯。这是百年党史长卷极具标志性的重要节点,是中国文艺划时代的耀眼坐标。

  “在青年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忆里,延安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洪亮动人的音调。”

  眼纳千江水、胸起百万兵。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名家肖云儒《双手搂定宝塔山》,追溯老一辈文艺家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到延安去”的故事,共同致敬那段峥嵘岁月。

47次风险迭出的盘查

艾青张仃扑倒在黄土地上

艾青

张仃

  那天没有预约就闯进了北京站附近丰收胡同艾青的家。由于天冷,加之受过伤的手时感不适,82岁的艾青很少会客。夫人高瑛有些作难,我们也自感冒昧。不想艾老听说延安来了人,愿意立即就谈,要我们到里屋去。

  1940年,艾青应陶行知先生之邀,带着厚厚的一叠诗作,从湖南乡下来到重庆育才学校任教,同时写作、编辑《文艺阵地》,参加各种社会文化活动。经过郭沫若的介绍,他认识了周恩来,多次去过曾家岩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有次周恩来在讲话中特地提到“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诗人心头掠过一阵暖意,希望能够到“山那边去。”

  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关系紧张,为了避免各种麻烦,艾青让妻子和几位八路军家属搭乘董必武的吉普车先走一步。到了二月,早春的山城已经遍地绿意,他和东北籍画家张仃、作家罗烽一道启程北上了。

  他们是蹲过国民党江苏反省院监狱的难友,很是要好。“九·一八”事变后逃出狱中流浪于大江南北的张仃,曾于1938年以抗日艺术队队长的身份去过陕北,并留在延安,由毛泽东亲自介绍到鲁艺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又被派回内地。

  这次,张仃搞到一张绥蒙自治指导委员会长官公署高级参谋的身份证。身材稍高的艾青乔装为高级参谋,熟悉陕北绥蒙情况的张仃当秘书,罗烽自告奋勇担任勤务兵。

  出发前周恩来送来1000元盘缠,叮咛他们要走大路,不要抄小路,免得引起怀疑。万一被扣,立即电告郭沫若,这边可以利用《新华日报》平台,通过舆论揭露当局。

  一行三人登上国民党中央政府盐务局的汽车,由重庆颠簸到宝鸡,遇上了正在筹款去延安的作家严辰夫妇,便将证件上的三人改成五人,结伴同行。先坐火车到耀州区,然后转乘驴车。一路经过了47次盘查,道不尽的跌宕起伏、风险迭出。“勤务兵”罗烽每到一处,便忙着搬东西、打洗脸水。

  他们来到耀州区城外,天已擦黑。军警开箱检查,并用手电直射他们,一个个“验明正身”。进城刚在旅店睡下,又来收查证件,声称要由局长亲阅后发还。五人一夜未能合眼,四更便套好驴车,以赶路为由去警察局催要证件。罗烽口气很是凌厉:“一个证件审了一夜,办事如此拖沓!我们长官发脾气了,要向上峰报告。”军警慌了,只好告以实情:“局长搓了一夜麻将,我有啥办法?”赶紧将证件还给了他们。驴车驮着五颗急切的心,消失在曙色之中。

  过了铜川,盘查更紧。还有一些可疑的人要求搭车同行。他们挑选了一位姓牛的国民党杂牌军官做伴,以为掩护,从此才稍稍安宁。熟悉之后,这位饱受嫡系部队歧视的军官还向他们倾吐对蒋委员长的不满呢。

  洛川、富县之间有一片国共交界的开阔地带。放眼望去,陕北高原一派萧索,三人看着这块被雨水山瀑冲刷得千疮百孔的土地,不由悲从中来——这就是我们的母亲,苦难的祖国!地平线上有一个碉堡。再往前,就是边区了。他们驻足凝视着那个路碑似的碉堡,蓦地缄默了。追寻半生的旅人,来到人生的分界线,心头浮起一种庄严。没有人提议,大家不约而同下车步行,最后一次交验了证件,便大步跨进了自己的土地。不久,看见了手执红缨枪的妇女儿童。张仃忍不住扑在黄土地上打滚,高声唱起了《国际歌》。艾青记不真切自己当时的感受,我们却想起了他在那个年代的诗句:“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今天,我们想到山巅上去/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给太阳》)

  延安早已收到周恩来的电报,边境上准备好了武装护送。他们却在到达边区的第一个小镇时,买了一只鸡、一点肉,以庆贺夙愿的实现。

  1941年3月8日,五个人终于来到了宝塔山下,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张天闻和中宣传部部长凯丰设宴洗尘。艾青被分配到边区文协,不久又被选为边区参议员。他还记得,动手收拾新居时,彭真跑过来说:“你要干什么,我手下有一连人,可以帮忙。”

伊文思用中文说“延安!八路!”

吴印咸在镜头里看到了崭新的天地

吴印咸

伊文思

  声名卓著的老摄影家吴印咸是世纪同龄人,1992年我们采访他时,正好92岁。他拍摄的《白求恩大夫》等许多照片和纪录片,让延安岁月在历史长河中曝光、洗印,在好几代人心中而得以永存。

  老人高大、健朗,整个冬天都在北京小汤山疗养——不是因为身体,而是为了工作。住在远郊可以躲开各种各样的来访者,安静地写自己的文字,编自己的作品。说到身体,老人不无自豪地拿出一幅威海市全景照告诉我们,这是他当年夏天亲自爬上威海市郊的山巅拍的。去年还上了一次泰山哩。

  “要问我怎样去的延安,”老人带一点笑意,“和别人不太一样。我本不想在延安长呆,后来却不想离开边区了。”

  说来话长。1937年上海失守后,电影界的进步人士纷纷转到内地从事抗日救亡活动。著名的左翼电影家袁牧之、陈波儿、钱筱章在武汉会合了。袁牧之为八路军深入华北敌后开展游击战争的爱国精神所激发,产生了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进入敌后根据地,也缺乏必要的电影器材。已经是共产党员的陈波儿向党组织汇报了这个设想。

  周恩来非常重视,经与中央商议,亲约袁牧之面谈。他高瞻远瞩地指出: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电影。不只是一部纪录片,而且应由此着手建立起党的电影事业。大家开始积极筹备起来。最重要的是业务骨干。袁牧之特邀当时在上海的吴印咸来承担。吴印咸答应了,打算拍完就回沪上。这同时,从香港买来了16毫米轻便摄影机和少量胶片。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党组织能挤出这么一点经费谈何容易。

  事有凑巧,世界纪录片大师伊文思这时也来到中国,拍摄反映全民抗战的《四万万人民》。其中有一段专门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根据地抗日运动。但国民党当局千方百计阻挠伊文思的敌后之行,几次据理力争,仍不予批准。伊文思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联系,决定将他使用的35毫米单镜头“埃姆”摄影机及一些胶片,赠送给延安的电影工作者,希望他们能够拍下八路军和根据地的资料,向国外广作宣传。出于安全的考虑,组织决定委托刚到武汉、还未引起当局注意的吴印咸出面接收这批器材。两人在一个秘密接头的地点见面了,伊文思将器材交给他时,连连用中国话说:“延安!八路!”

  1938年8月,吴印咸随袁牧之悄悄离开武汉去了延安。本以为完成片子就能回来,走时连家人也没有告诉。

  十月一日,根据地的第一部电影《延安与八路军》在陕西中部轩辕黄帝陵正式开拍。担任主摄影的吴老在此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陕甘宁边区和各敌后根据地。他通过高精度的镜头看到了一个和内地迥然相异的新天地。他拍下了毛泽东在延河岸边和老乡聊天,拍下了进步青年络绎不绝奔赴陕北、“双手搂定宝塔山”,拍下了坚持敌后抗战的八路军与日寇的殊死肉搏,拍下了行军夜宿的战士们为了不惊扰群众,卸下门板露宿村道……

  一切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切都和他30多年的国统区生活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切都集聚为这位严肃的艺术家对国家命运和人生追求的深沉思考。这次非比寻常的采访拍摄,促成了吴印咸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他郑重地交上了入党申请书,要求长期在根据地扎根下来。此后,吴印咸成为中国革命摄影和电影事业最早的创建者之一,用大量的作品,给历史留下珍贵的纪录。

举止欧化的女博士陈学昭

脱下法国呢大衣将高跟鞋换成了草鞋

陈学昭

  去延安的路是血与火的路,更是坎坷曲折的心灵追索之旅。有多少纷繁的思虑,多少苦痛的熬煎;多少旧情的决绝,多少新爱的萌生;多少旧我的终结,多少新我的起步。在我们策划这次采访计划初始,老作家陈学昭还健在。但我们迟来了一步,几个月后走进她在杭州的寓所,看到的是围着黑框的遗照。

  陈学昭早年在法国学成博士归来。和许多去国外留学的青年一样,在东洋和西洋,他们更痛切地看到了中国的落后,也更深刻地感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他们为寻求救国良方而去,在异国的土地上并没有找到现成的药方。不由地吟叹着法国诗人胡德的《伤感颂》:“世界啊,你是一片荒野,每棵树上都悬挂着泪珠。”“在这广大、空漠、扰杂的道路上,我脚踢着,我徘徊着,到处都是不可扑灭的尘灰,到处都是难以选择的歧途……这梦幻的人生!这厌倦的生活!”这是陈学昭在1920年代中期的自白。中国,使这位有追求的女性失望。

  “想当初轻轻地别,到而今深深地忆,梦里寻巴黎,只是迷离!人生是暮去朝来多幽荫,一般是寂寂的,一般是凄凄的。”这是陈学昭在1920年代末写的《忆巴黎》。法国使这位爱祖国的女性孤寂。

  后来听说有了个陕北,于是她便找到了延安。陈老的独生女儿陈亚男对我们说:我母亲按原先的路子走下去,很可能成为一个闺秀作家。但在1930年代后期和党有了接触,便脱掉高跟鞋换上了草鞋,改变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陈学昭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走回来,先后两次登上宝塔山。本来和国外的师友相约两年后再相聚,如火如荼的时代却使她成为当时延安仅有的三位博士之一。

  她的变化是那么大。1937年夏,她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初见董必武,要求去延安,时尚的装束很使董老诧异,他无法将这位穿着法国呢大衣、举止欧化的女性和“要求去延安”联系到一起。董老询问了一些情况,答应与延安联系。但陈学昭等不及联系的结果,不久便以《国讯》特约记者的身份全家到了延安,分配到边区文艺界抗敌后援会,在一年半时间里写了十五篇通讯,集成《延安访问记》在香港出版。后因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中途离开一段。很快,又一次奔向延安。

  在二返陕北的途中,这位女博士已经是另一番风姿了。作为国民党重点堵截对象,她改名化装,遭到多次检查关押。为了不暴露身份甚至不得不丢掉所有的书籍,毁掉所有的文凭、照片、版税折子,真正只剩下一个人,一颗赤心,重归宝塔山下。

  二返延安后,陈学昭写了《复活》《烦忧》等诗篇。诗中有句云:“我们走在路中,这是一条不平的、狭隘的、弯曲的、漫长的道路,我们走着,怀着一个向光明与真理的心,它支持住了我们疲乏而又激奋的身体。”“我们的生命,是为着别人的,倘使单单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将失却生存的意义!”新的信念,就这样使一位柔弱敏感的女性有了新的人生境界。

  原刊于《延河》2021年第4期

  作家简介:

  肖云儒,著名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青年时代提出“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影响深远。年届八十高龄,依然笔耕不辍。2014年至2017年,三次驱车重走丝绸之路,行程4.5万多公里,从西安分三个线路到访罗马、印度、中东欧共32国90多个城市。出版了《中国西部文学论》《西部向西》《丝路云履》《丝路云谭》《丝路云笺》等21部著作,先后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奖、中国图书奖等20多个奖项。

书记信箱 陕西省作协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