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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王汶石:我的装备——陕北生活琐记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23-06-06

  【编者按】

  今天,是文学陕军杰出作家王汶石先生逝世24周年纪念日。今日推荐王汶石先生写于1981年的一篇文章。回忆了在炮火连天的革命岁月里,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的严峻时刻,奔赴延安的路上,他如何“用自己的手,给自己制造生活用品”及“第一次自己动手给自己缝被子、被单”。

  谨以此篇,我们共同怀念。

 

上衣·纽扣

  一九四二年初夏,麦收大忙季节,我在中共陕西省委派来的地下交通员的指导下,剃去长发,换上农民裤褂,化装成一个赶场的麦客,由交通员引导,越过国民党的重重碉堡封锁线,到了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的首府马栏镇,住在省委招待所,等待机会去延安。

  在我们到达后的三四天,正好遇上个星期天,按照那时候革命队伍的惯例,炊事员放假,各机关都是由干部轮流帮厨造饭,招待所自然就由来往住宿的人进厨房了。因为没有菜吃,我被派上山去挖野菜,回来时,听说有人在管理员的窑里等我要衣服,我以为是交通员来了,其实不是。原来这些秘密交通员为了保密,一回到省委就立刻住进一个秘密的住所,再也不在人前露面,以免有人将来在边区外面认出了他们。来的人是交通员打发来的省委的干部,他说给我做向导的那个交通员有新任务,要我立刻把衣服还他。

  原来,因为动身太匆忙,我在泾阳城内只买到一条农民穿的蓝色土布单裤子,没有买到上衣,在路上换装时,只能化装成个半截子农民。交通员却像关中地区殷实的农民似的,穿着两件白色土布上衣。他见我无法装扮成麦客,便脱下一件白褂,借给我穿上。我原想,我从地下回到了边区,就是回了家,我既舍弃了一切来参加革命,革命自然会以无限的温情迎接我,会把我从头到脚装备起来的。可是,我万没想到,回到革命大家庭来快一个星期了,还不见有任何热情的表示,而今天却忽然来人向我讨衣服。交通员的这件便服自然该立即归还,可是,我是光脊梁穿着他的农民短衫,里边连个裹肚都没有,把短衫脱下来,光着脊梁怎么行呢?

  但是,我想,这一定是供给部门的同志疏忽了,或者是办事有点儿拖沓,本该早就发给我一套起码的生活装备,没有及时发给我,而我呢,小资产阶级爱面子,又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去要。我向来人道了歉,请他回去告诉交通员,我马上就去领服装,等把服装一领来,就立刻还他的小褂。谁知我这么想却把供给部门的工作想得太容易了。我没有充分估计到,由于国民党对边区的封锁,革命在物质上遇到的困难达到了怎样的程度,那真是连用一条线也得考虑考虑才行。管供给的同志回答我说:由于我要到延安去工作,不留在关中分区,所以,我的服装、被褥等装备只好到延安去解决。我听了这话,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办才好,特别是不知如何去给借我衣服穿的好心的交通员回话。我想出种种理由来说服供给部门,都无法奏效,我甚至想出一条不可辩驳的理由说,我是陕西地下党组织的一个党员,也算是一个陕西干部,你总不能给延安送一个光着脊梁的干部吧?供给部门的同志也感到很为难,但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好去找秦树文同志,秦树文同志是省委组织部的干部,又担任着招待所主任的职务,我们到达马栏后,接待我们,找我们谈话,要我们写自传建立档案,给我们初步确定家庭成分,分配工作等等,都由他直接联系。他听了我的申述后,觉得我这情况特殊,我的装备问题如若不在马栏解决,势必要影响到交通员的活动。他答应想点儿办法。我这才转忧为喜。又过了两天,秦树文同志交给我一张纸条,要我到供给部门去领服装。但供给部门发给我的也只是一件灰色单上衣,它还解决不了在陕北山区早晚间御寒的需要,而只能勉强解决我的光脊梁问题。就这,我都高兴得很了,比小时候在家过年,里里外外换一整套新衣还要高兴十倍。

  然而,有件小事却叫人发愁,就是发下来的单上衣没有扣子。前面说过,我就这么一件衣服,内里既无衬衫,也无背心,总不能光着肚皮敞着衣襟。然而,供给部门是没有纽扣的。因为老蒋做事缺德,在他围困边区的封锁线上,就连一颗纽扣也不放进来。听同志们讲,上一年,衣服上虽然没有纽扣,但还钉着两行结实的布条,可以像古代祖先未曾发明出纽扣以前那样,用小布条系起来,而今年连小布条也没有了,因为没有布,节省若干做小布条的布,就可以多做一件衣服,因为纽扣毕竟是小事,“同志们自己动动脑筋吧!”然而,根据我的体会,这不只是个动脑筋的事。从小,人们就常常夸赞我头脑灵敏,但我的一双手却很拙,什么工巧的东西也做不来,没办法,只好向别的同志去求救。那时,省委招待所住的人大部分都是我们东北竞存中学的师生。东北竞存中学的党组织,是中共陕西省委领导下的一个特别支部,教职员工中党员人数很多,由于从校长到炊事员都是我们自己人,所以在国统区,别的学校党的活动早已很困难了,惟独竞存中学还在坚持,直到一九四一年暑假以后,竞存中学的党员才有组织地陆续回到边区,回到省委机关来。

  当时,王慎云老师和他的爱人连伊老师也住在招待所里。王老师是个十分心细手巧的人,他的纽扣好像是用河边捡来的薄石片磨制的,十分精巧。我向王老师请教了制造纽扣的技术,由于我自知自己既手笨又缺乏耐心,所以没有选择石片和骨片做原料而是选择了木料。在王老师指导下,我找了一种质地坚硬细腻、约有大拇指细的红色木棍,刮光了表皮,锯成小军棋那么薄厚的圆片,然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先是干磨,后又蘸一点儿水用水磨,整磨了两天,磨成了一副中间微鼓,外圆略薄,两面光滑,中部刻着一道浅槽,槽中钻着两个小孔的赭红色纽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手,给自己制造的生活用品。我高兴极了。这副纽扣,我用了好久,直到后来上面出现了裂纹,才把它作为纪念品保存下来,可惜,在胡宗南进犯延安时,它和我的其他坚壁起来的东西一起丢失了。

  我就是精身子穿着那条中式单裤和发给我的那件单上衣,骑着一个有空驮架的骡子进延安的。到延安后住在西北局招待所,由西北局组织部给我分配工作,并由西北局行政处继续给我以装备。行政处长是个老同志,办事痛快,我没费多少口舌就领到了一身白土布内衣,几丈白土布,包括一条床单和一条被子的用布,一条被套,并发给我一绺白线,一苗针。我也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给自己缝被子、被单。好在这个活儿并不怎么太难,小时候坐在母亲身边常看,也常常拿起针线来胡乱缝着玩,总算多少学了一点儿使用针线的“技术”。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床单和被子缝了起来。床单有六尺长,两幅土布宽也就是二尺多一点。被子也是六尺长,只有四尺半宽,晚上睡觉时,得把脚头捆扎起来才行。然而最要命的还是被子里装的被套。那既不是关中地区用的棉絮,也不是陕北特有的驼毛,而是用粗羊毛制成的被人们称做羊毛胎的东西。它像羊毛毡,但不像毡那样厚硬,里边也不掺沙子,比毛毡要柔软一些。

  陕北天气寒冷,冬天的夜间气温常常要降到零下30℃左右,那时的床很少有做成的现成床板,多半是发给你两块或三块六尺多长的木板,木板本身还保存着树身的各种原始线条,两三块木板拼在一起,它们之间自然形成各种不同形状的缝隙。夏天,用报纸折叠起来铺在接缝上挡风,冬天,上山割茅草做铺垫御寒。没有褥子,把床单罩在茅草上,这就代替了褥子,盖上那个又薄又小的羊毛被,头下枕着书籍、报纸或石块也就高枕无忧了。这种羊毛被有个很麻烦的特点,那羊毛并不愿意总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被子里,而是不断地从布缝里钻出来,因而,每天早晨起床后,你就得花点儿工夫在口里掏羊毛;其次羊膻味很大,特别是阴雨天空气潮湿的时候,它那浓烈的腥膻味会让你透不过气来,有时简直可以使你感到会被它窒息。

  然而,我到现在还要感激陕北老区人民,在革命的困难关头,在那样严峻的时刻,在革命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的极端艰苦的条件下,慷慨地拿出他们最后的一点儿东西,装备了我保证我顺利地从事学习、工作、生产和战斗。我初到延安时领到的那一套床单和被子,一直伴随着我走遍陕甘宁边区。战争开始后,又伴随着我跑遍陕北战场,直到一九四七年底,西北战场转入反攻之后,我的被子才换上了一个薄薄的棉花网套,因为那个羊毛胎被套,在夏季几次通过敌人封锁线的行动中,被轻装了。而那条土布床单和盖了多年的土布被里被面,还跟我在渭北陇东一带战地,继续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1981年6月20日

选自《王汶石文集》第一卷

  作家简介:王汶石(1921-1999),曾用名王礼曾、王仲斌,山西万荣人。1936年起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奔赴延安,在陕甘宁边区西北文艺工作团工作。解放战争时期,跟随西北野战军转战西北前线。新中国成立后,曾先后担任《西北文艺》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陕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党组副书记、副主席、秘书长,陕西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四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二、三、四届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中共陕西省顾问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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