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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祥:我在煤矿下井的那些年

文章来源:王成祥发表时间:2023-08-14

  1981年,我从工程兵部队复员,正赶上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土地承包生产责任制的第一年,煤矿也开始实行用工制度改革,以农民协议工的性质,招收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去井下挖煤。协议工的性质不改变农民身份,待遇和固定工有较大差距。煤矿是高危行业,许多分田到户的农村青壮年都不愿意去钻黑窟窿。我二十岁出头,意气风发,还想干一番事业,毫无顾忌地报了名,成了蒲白矿务局白堤煤矿(后和马村矿合并,现已破产)采煤二队的一名协议工,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井下煤海生涯。

01

  第一天下井,队长田定运做班前会动员。他高挑的个子,稍显驼背,紧绷着脸,严肃地说:“咱们都是农村来的,因为穷才下井挖煤,不然谁愿意钻这黑窟窿?大家都不容易,来了都是一家人,没有协议工和正式工之分!干这行命都归阎王爷了,干活相互照顾点,不然石头不长眼,也不认人。命大了多挣几年钱,日子过得差不多了就赶紧收摊子,倒霉了缺胳膊断腿是轻的,死了也没有人说你是英雄,还得背上违章的罪名给阎王爷报到……”在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就连值班队长点名也懒得搭声。我是接受过军营训练的人,看到眼前这种境况,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退路可走。说是这样,可胆怯的心嘣嘣地跳个不停。新工人下井必须由师傅带徒弟,这是煤炭生产一条铁的纪律。分配带我的师傅叫李智富,是1980年矿上招收的最后一批正式工。他高个子,话不多,眉清目秀,说一口陕北话,给人一种坦诚的安全感。师傅说:“井下没有队长说的那么可怕,多长点眼就行了,我已经来三年多了,一天工伤都没有休过。我们老家比你们这还穷,稍微能活下去,我都不来下这苦,以后相互照顾着,没啥事。”师傅的话让我悬着的心有了一丝安慰。

  我上的第一个班是在工作面打眼放炮、清煤、打柱子。40米长的工作面分为四个作业段,我俩被分在溜子尾12节槽子。师傅和班长争执了几句,大概意思机尾顶板不好,我又是第一次上班,工作量有些大,需要调整一下。班长最终没有同意。李师傅的话在班长面前没有搁住,脸上流露出不悦的表情,但言语上没有任何反驳。虽然我在学习期间下井参观过,但井下分工很细,有掘进、采煤、通风、运输多个工种,而我只是走了一遍,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所以工作面是啥样,压根没有概念。对于班长的分工、师傅的争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而此时,工友们已经跟先前懒洋洋的样子大不相同,一个个走起路来窜得比兔子还快,换衣服、领矿灯、下井交工牌,不顾一切地往黑暗的尽头赶,瞬间就消失在视野中。

  白堤煤矿是从民族资本家手里接过来改造后的国有煤矿,具有上百年的开采历史,地下条件异常复杂。500多米深的井筒、摇摆的罐笼,还有暴雨一样的流水,打在罐笼上噼里啪啦直响。通往工作面的主巷道悬着龇牙咧嘴的石头,脚下高低不平的电车枕工,进进出出拉煤的电车叮里咣啷地从身边擦肩而过,直流电线摩擦出的弧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些种种艰险早已被煤矿工人们克服,他们身上背着各种工具,走起路来叮当响,行进速度和军队拉练时没有多少区别。看到黑哥们如此的精神状态,我只有一个心思——追赶。我有当兵的老底子,上坡下坡、走轨道、过风门,穿溜子巷,基本没有掉队,而协议工中真有半路打道回府不干的。

  在师傅的指导下,第一班我们相互配合,干得很默契。师傅是个慢性子,而我性子急,我们优势互补,活干在了前边,第二天开班前会,队长还专门对师傅进行表扬,说师傅带徒弟有方,手底出活。

  我跟着师傅干了4年,日复一日地攉煤、移溜、打柱子,成了生产班的大班长。师傅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日出日落,兢兢业业,无怨无悔。

  后来我慢慢发现,煤矿工人的生活就是下井劳动、吃饭、睡觉三件事。赶上白班,两头不见太阳;遇到工作面冒顶或事故,延长工时就没有个准确时间。记得那一年大年三十上早班,我算好时间6点钟下班回家过年,谁知工作面冒顶,成堆的主梁柱子和交接顶梁压在里面,如果不及时刨出来,下一班就难以正常生产,给国家财产造成损失。看到这种局面,大家把过年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鼓足浑身力气,一直干到凌晨3点,直到把柱梁全部回收出来,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升井。骑自行车赶了20公里的山路,到家时天已麻麻亮,周围已响起了新年的炮声。

  在煤矿下井的那10多年,生产难度再大再苦我也没有怕,没有抱怨,甚至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没有退缩,以无限的青春活力干好煤炭事业,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一点生活小节确实让我犯愁过,那就是洗澡换衣服。那时我们矿只有一个大澡堂,有时水几天也不换,黑的能当墨汁用。工人每天必须从里面过一遍,那种感受可想而知。夏季那刺鼻的腥臭味,足以让人窒息,洗和不洗差不多,出来大家的眼圈耳朵全是黑,十多年来天天如此。直到现在谁说洗澡,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冬季换衣服时,更衣房的暖气片基本是摆设,有窗户没有窗帘,玻璃也被打碎得七零八落,横冲直撞的西北风打在身上,像刀割一样难受,再将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那种钻心的刺痛让人不愿再回想……

02

  很多人对煤矿工人有一种偏见,认为挖煤是粗活,也是粗人干的,只要能下苦就行,不需要文化,实际并不是这样。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非常重视煤炭生产,不断提高煤矿工人政治文化素养。煤矿领导与专业技术人员几乎都是从专业学校毕业,生产工艺设计规划非常精细,尤其对安全生产抓得很紧。新工人入矿先进行脱产培训,坚决做到不安全不生产,在安全责任认定上,协议工和正式工一视同仁。

  师带徒就是为保障安全生产最有效的一条措施。班长将工作量分为若干段,两人一段,师傅为“段长”(有煤矿叫茬长)。在我当段长期间,曾经发生过两起重大安全事故。

  贾师傅是1968年从陕北革命老区志丹县招收的正式工,不认识字,井下作业只能靠画圈画图。贾师傅秉承了陕北人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干活非常卖力,说话家乡语气重,一般人听不太懂,所以他就尽量少说话。我们虽在一个时间段上班,但分工不同,他是打缺口的,我是出煤段长。我们到工作面时,里面正在放炮,大家都聚在缺口,等待炮放完再各自行动,谁知随着放炮声的震动,从缺口密柱夹缝中掉下来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直接砸在贾师傅脊梁骨上,只听“哇”的一声。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还是马班长有经验,他用钎杆把石头慢慢撬起来,再叫我刨开垫在贾师傅背下面的煤,其他人缓缓将人拉了出来。马班长放下钎杆摸了摸贾师傅说:“人还活着!”三步并两步跑到溜子头给调度室打电话汇报,紧急派医疗救护队下井救人,同时安排我和另外的两名工人用溜槽,将人从工作面往外抬,为抢救争取时间。而此时溜子巷全堆满了煤,人都要爬着往里走,何况抬伤员?我说开溜子往外拉,班长狠批我说:“溜子拉人是严重违章,更何况还是个伤员,你私自做决定,让矿上知道不仅要开除公职还要当作反面教材!”我说:“这是万不得已!我本身就是农民工,不让干了就立即拍屁股走人!”

  正是因为我“违章果断”,为抢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贾师傅最终活下来了,但神经断了,下肢瘫痪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三个月后我再次去矿务局医院看望他时,贾师傅已经坐在轮椅上,身边吊个尿袋子,和那些同样在井下受伤坐轮椅的工友们在医院门口晒太阳。我还没想好安慰的话,贾师傅老远就看到我了,向我招手。我快步向前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先开口了,用浓重的陕北口音笑着说:“这下完了,尿袋子得挂一辈子了……”一句话惹得工友们笑出了声。我笑着,眼眶一下湿润了。若不是亲身经历,我实在不敢相信朴实的煤矿工人再也站不起来了,后半生要在轮椅上度过,而他竟有这样坦然的心态。也许,贾师傅从下井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另一位是何师傅,他是1973年从咸阳招工来的,放井时一锤敲下去,矿顶大面积垮落。一瞬间,何师傅被埋在石头堆里,没了任何动静。从石头缝里往里看,有一丝微弱的亮光,能隐约看到人就在那里。煤矿领导带着医疗救护队紧急赶到现场,可上面的石头还在不停往下落,怎样把人救出来成了大问题。人命关天,时间就是生命,我年轻,必须冲在前。我硬是用了一个多小时,从石头缝里挖开了一个小洞,不料霎时间顶板再一次大面积塌陷,摧毁了大半个工作面,我也险些葬身于此。而何师傅由于伤势太重,内出血,最终没能抢救过来,撒手人寰。班长说:“要是再慢10分钟,你也和老何一样,去阎王爷那报到了。”

  朝夕相处的工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轰然倒下,确实让我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而老工人和平时一样还是该说说、该笑笑,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其实他们不是冷血无情,而是从下井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献身的思想准备。吃阴间饭,干人间活,活好每一天,把生死看淡,把命交给天。所以,他们才那样的淡然,没有丝毫畏惧。在工友们的感染下,我也走出了事故阴影,尤其是贾师傅坐在轮椅上有说有笑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了生命中的豁达之意。

  连续发生两起特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引起了上级重视。矿领导跟班到现场,下决心改善生产环境,优化生产工艺,采煤队打眼、装药、放炮、回柱放顶成立专门生产班。调整后效果比较明显,加快了生产进度,伤亡事故大幅度下降。

03

  那些年,我不光看了别人的生离死别,自己也因为种种原因几次险些命丧矿区。

  1986年是我下井的第三个年头,因为业绩突出,从段长越过了副班长,直接升为班长,管全班50多人。我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生产上,带领全班月月出满勤,班班干满点,严格按章作业,可生产任务还是赶不到前头。大家跟着我苦不少下,月底开工资却和其他班差很多,所以怨气很大。每次开班前会,领导除了加油鼓劲有时还会转弯抹角地批评,我曾苦恼烦躁过,一度不想干了,质疑自己的能力。这时,有个人告诉我了所谓的“秘诀”:“在井下不违章,就别想出煤”。为了让工友们挣到钱,我竟听信他的歪理邪说,冒险干了一段时间,产量确实提上去了,可工伤事故不断。因违章作业,我也好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次夜班,工作面的煤拉不出去,溜子开不到一圈就停下来了,而工人急于干完活升井,煤都攉在溜子上,压得溜子启动缓慢,超负荷运转,电机嗡嗡直叫。在矿井下干活,越危险班长就越要冲到前头。我无奈之下违章操作,借溜子缓慢开动的余力,站在上面将溜槽的煤一锨一锨地往外刮。随着负荷减压,溜子一下超速运转起来,我的一条腿被死死夹在溜槽的夹板上,而在此危急关头,开溜子的副班长竟然睡着了,我拼命晃灯溜子也停不下来。眼看人就要随溜子转到机头,若从电机上滚过去,那我就真的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就在危机时刻,一名攉煤工路过听到我呼喊声,及时按下了停止开关,我才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想来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当时的,这么严重的事情在大家眼里仿佛是无所谓的,只要把当班的任务完成,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第二天照常上班。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感觉那是侥幸躲过一劫。

  还有一次,虽不是因为违章作业而犯下错,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后怕,同时也有些惭愧。记得那年从陕南新招协议工,分给我们班几人,有一个到井下不干活就睡觉,我说了几遍还是屡教不改,实在没有办法我在骂的同时由于情绪过激动了手。那个年代,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井下小打小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谁知这小子记仇,下班后不知从哪找来一把菜刀,趁天黑冲到宿舍,抡起菜刀向我砍来,幸好躲避及时,只是手腕划破了一道血口子。我没有记恨在心,也没有报案,想私下里单独做小伙的思想工作。陕西贫困山区,能招工来矿上多么不容易啊!谁知这小子当天就逃之夭夭,再没见了踪影。我想或许我当时能再成熟冷静一些,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了。

  工作久了,我渐渐褪去了毛躁,更重要的是工作能力也在慢慢提高,找到了保质保量安全生产的方法。在我当班长的后5年中,带领全班月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连续6个月工资收入全矿第一,连续3年超过全矿4个采煤队职工的平均收入,工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往我们班里调。正是工友们的认可与支持,让那段日子成为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

04

  后来,国家出了好政策:为了让煤矿工人,留得住、安下心、有奔头,每年选拔15%的协议工转全民合同工,我就是符合条件的工人之一。

  我终于成为了一名正式的煤矿合同制工人,走路仰着头,见人面带笑。工作上以主人翁的姿态更加积极,浑身上下像打了鸡血一样有使不完的劲。

  再后来,我遇到了改变我下井命运的一件事。

  那段时期,国家采取一切措施鼓励煤矿多出煤,可白堤煤矿运输系统滞后的困境却迟迟难解决。机车拉不出去,煤运不到地面,生产任务就完不成,工人就拿不到工资,这严重挫伤了大家的积极性。矿务局点名批评,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运输系统老化的问题,还经常拿挖煤工人的说事,认为产量上不去是采煤班的事。大家辛辛苦苦下井,白干不说还要受批评。

  面对工人们的牢骚,作为班长我十分能理解,也为兄弟们的付出感到不平。一气之下,我写了一篇《领导啊,你怎么光知道训人!》的新闻稿,寄给了北京的《中国煤炭报》,万没有想到一周后在头版头条发表,还加了《领导要去一线办实事》编者按。这下真是火了,有的人说我闯大祸了,别说当副队长的梦想了,开除无疑!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我反问自己。再说事实已经如此,我必须镇静下来,就当啥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常上下班,不过思想上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谁知一切都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矿务局局长亲自到矿上找我,认为我敢担当、敢发声、有思想、有水平,是个干煤矿的好材料,要求矿上将我作为提干对象重点培养,并在全矿务局范围开展关于《领导啊,您怎么光知道训人!》的大讨论活动,促进干部作风的根本转变,从那以后煤矿井下运输系统得到了彻底的改善。我打心眼里对领导非凡的管理智慧折服,心中也如做梦一样久久不敢相信这一切。

  一年后,我服从调动到矿安监处当秘书。安监处也下井,但属于二线,每月例行下井检查数次。就这样,我彻底告别了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10年井下挖煤经历,还担任过《中国煤炭报》驻省站记者,开始吃“煤”文字这碗饭。转眼40年过去了,我出版了5部文学作品,写了500多篇新闻稿件,多数都与煤矿息息相关。细细想来,正是那10年的煤矿挖煤经历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让我这个农村娃有了冲劲,有了为煤矿、为矿工发声的勇气和担当。

  作家简介:王成祥,陕西蒲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理事长,《陕西煤炭》杂志主编。出版有报告文学集《陕西煤老板》,煤矿题材长篇小说《黑与红》等。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首届全国煤炭系统“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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