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山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说中人与神通灵的地方，那里的天很高，却和山贴得很近，每当山感觉孤独寂寞的时候，云就化成雨，来和山说一夜悄悄话。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了，奉命寻找昨夜失踪的子民，雨水就化作云雾，和大巴山拥抱，告别，再飘回天空，重新变成洁白的云朵。

　　还有一些雨水不想回去，就偷偷躲藏在大巴山的心里不出来，时间久了，久得连老天爷都把它们忘记了，才悄悄从崖壁岩缝一点一滴渗出来，慢慢汇聚成泉，叮叮咚咚下山。

　　这些重见天日的泉水，是大巴山心里最纯净的爱，不沾染丝毫尘埃，流到哪里，哪里就开满鲜花。

　　野桃花，野杏花，野樱花，在山谷林涧洇染出一片片云霞，寂寞又热烈，孤独又芬芳，蜂飞着，蝶舞着，暮春清冷的风一路追逐着，粉的白的花瓣静静飘落在流泉上，于是就有了一条又香又美的小曙河。

　　小曙河在山凹口拐了个大大的弯，环抱一片平整的土地，立起几间青瓦土屋，里面住着一位姓贺的婆婆。

　　贺婆婆从小就生活在这里，长大后到城里打拼，前些年又回深山来，每天种菜，养鸡，喂猪，日子过得很平静。

　　她先在城里送走了丈夫，又在这里送走了母亲和父亲。她每天看着亲人们的坟墓，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世上太孤单了，于是就坐在家门口伤心地哭呀哭呀，都快把眼睛哭瞎了。

　　东边山上住着驼背钟二哥，种了半山苞谷，春天点苞谷的时候，钟二哥就对着山下唱起山歌：

　　叫声婆婆哎你莫哭哟，人死哪有复生啊，水往低流哎人朝高走，活人哪能被死人的坑埋。

　　贺婆婆听着歌声，心里得到安慰，便停止了哭泣。钟二哥从小就会唱山歌，嗓音特别亮，贺婆婆给父亲送葬时，他还来唱过孝歌呢。

　　远远望去，东边山势真的太陡峭了，几乎快要垂直于地面了，钟二哥驼着背，手握锄头站在山腰上，就像一只山鹰那样又黑又小，让人担心他一不留神就会被大风刮到天上去，或者滑倒滚下山来。

　　贺婆婆不再哭了，她思来想去，觉得人活在世上，还是要拼搏要奋斗才有价值。她决定再到城里碰碰运气。

　　贺婆婆在城里租了间铺面房，卖起浆粑馍，一种粗粮早点。

　　生意很快火爆起来，每天都供不应求，买馍的队伍在店门口排起丈把远。然而没过多久，满大街的店铺都跟风做起了浆粑馍。

　　贺婆婆的生意受到严重冲击，浆粑馍就做不下去了，于是她又从乡下倒腾洋芋来卖，也是惨淡经营。

　　有一天，贺婆婆用三轮拉着一车洋芋路过大桥，见桥上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她仔细琢磨着这句话，不禁心里一动，便打定主意回乡下，还是守着自家的绿水青山，慢慢挖出金银来。

　　贺婆婆在深山继续种菜，养鸡，喂猪，还种了半山的弥猴桃。

　　秋天的时候，钟二哥在山上收苞谷，还给贺婆婆送来半背蒌嫩苞谷棒子。贺婆婆把苞谷棒子连皮带须煮熟了，坐在小曙河边，一边听流泉声，一边啃苞谷。

　　她啃了一个又一个，越嚼越有味道，觉得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香最甜最糯的苞谷了。山风一吹，那时她就特别想喝两口小酒。

　　突然，她猛地一拍脑门，激动地站起身来：

　　这好山好水好苞谷的，咋就不自己酿酒呢？

　　过了两天，贺婆婆爬山涉水，从深山里请来一位酿酒师，姓杜。听老辈人说，杜师傅怀揣祖传酿酒绝活，方圆数百里就他是大神。

　　贺婆婆又找到钟二哥，要把他家种的苞谷全部高价买下来。钟二哥吓了一大跳，驼背差点都吓直了，以为贺婆婆发烧说胡话呢。

　　贺婆婆可没开玩笑，她一脸严肃地说，从今往后，你种的苞谷我全收了，还有乡亲们种的苞谷，我都要统统收来。

　　贺婆婆跟着杜师傅，从大巴山深处汲取清泉水，煮熟新苞谷，酿出一坛坛醇香绵甜的粮食酒。贺婆婆又请教山里最有学问的先生，给自家的美酒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曙河小酿。

　　很快，曙河小酿就远近闻名，叫响了。三百斤苞谷，出一百斤酒，一早拉到城里，一天就卖个精光。

　　再用大巴山的人参、五味子、弥猴桃、樱桃、杏子、李子来泡酒，装在玻璃器皿里，显出金黄、赤褐、玫紫、青绿的颜色来，煞是诱人。

　　最后再在临河的洼地下挖个大地窖，用来贮藏陈酿，等过上十年八载的再取出来，啧啧啧，那滋味该有多美，简直不差茅台啊。

　　三年后，贺婆婆从银行贷出一笔钱款，请来装修队，还有木匠和泥瓦匠，开始打造民宿了。

　　两层老屋修缮一新，保留粉墙青瓦的古朴风貌，屋里的硬件设施却完全参照城里宾馆的规格和标准，家具都是原色实木。

　　把门前的大片土地都平整出来，砌上木栅栏，铺上碎石子。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全都种上花草树木，开的花一定要香。

　　从深山砍来几捆毛竹，搭两个秋千架，宽阔翠绿的椅背，可以坐，可以躺，可以一直晃荡到睡过去。

　　再盖一排草亭子，配上木茶几，藤椅子，累了可以坐在阳光里听泉，赏花，喝酒，吃茶。

　　最后，檐下再挑起红红的灯笼，扯起“曙河小酿”的旗幡，让它们在风中忽喇喇地飘摇招展，贺婆婆的乡村民宿就开张了。

　　曙河小酿虽然开张了，可这深山大沟的，谁会光顾呢？眼见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一个客人来，贺婆婆好心焦。

　　转眼又一个春天来了，地里又开始各种忙活，到底上了年纪，操劳过度吃不消，贺婆婆感觉浑身不舒服，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

　　贺婆婆年轻时一直在城里打拼，落下一身病，光手脚骨折就遭好多次，还得过直肠癌，也许是全身麻醉的手术做得太多，她感觉自己的脑壳越来越不好用了，老犯迷糊。

　　最让贺婆婆伤感的是，她现在的记性非常差，刚发生的事，转过身就半天也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但贺婆婆很知足，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认为，老天爷在保佑她，山里的水土空气和粮食蔬菜在保佑她，所以每当身体不适时，她就到山上去拜神。

　　深山的天总是亮得很早，第一声鸡鸣响起时，贺婆婆就醒了。

　　小曙河的早晨是如此宁静，除了河水的奔流声，还有鸡鸣和鸟啼，就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声音了。

　　贺婆婆拎着一瓶曙河小酿，还有一些糕点，往药神山走去。

　　太阳还没出来，大巴山云遮雾罩，一路上鸟鸣啁啾，飞瀑流泉，映山红开得遍山都是，红一块，紫一片，家乡的春天别提有多美了。

　　贺婆婆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看看山，看看水。

　　后来，太阳出来了，映照着半边山峰，云雾被耀眼的霞光蒸腾着，山谷里五光十色，气象万千。贺婆婆望着眼前景象，病痛顿时好了一大半，开口唱起山歌，那是她年轻时最爱唱的歌：

　　清早起来把门开啊，一阵狂风吹过来，吹起我的裙子，吹散我的头发。一朵鲜花呀，开在河当中，要想把花戴啊，除非变蛟龙。

　　唱完山歌，贺婆婆抬头看到坡坎上长着好多蕨菜，长长的茎杆顶着一个弯弯的圆脑袋，毛茸茸的，甚是可爱，当地人叫鬼脑壳。

　　贺婆婆最爱吃大巴山里的野菜了，野菜特有的那种属于山野的淡淡的香和苦，可以清火败毒，一年四季能省不少看病抓药的钱。人的口味变化也是个过程，小时候喜欢吃甜，只求感官愉悦；老了懂得食物的好坏，就喜苦味了。这个季节野菜最多，半边菜呀，刺龙苞呀，炝炒或凉拌，都很美味，还有一种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崖耳，需要用绳索绑住腰杆，冒险攀爬到悬崖上才能采摘到。

　　贺婆婆伸手把蕨菜一根根采下来，装进蓝土布口袋里。

　　这个土布口袋，每次进山她都要带着，顺便采摘挖掘一些深山里的野菜野果和药材。大巴山就是个聚宝盆，核桃、板栗、香菇、木耳、竹笋、山药、葛根、弥猴桃、五味子……布口袋每次都塞得满满的。

　　贺婆婆觉得，大桥上那句标语说得一点都不假，大巴山确实就是金山银山，只要山里人勤快，就从来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挺殷实。

　　就这么停停走走，挖挖采采，临近中午，终于来到药神山下。

　　药神山的路边种着好多厚朴树，一种中药材，高大挺直的躯干，开着像白玉兰一样美丽的紫色花朵，地上落满了巨大的紫色花瓣。

　　这些年，山里种植了好多中药材，已经形成产业，黄精、重楼、白芍、白芨、金银花……贺婆婆觉得，药神一定在暗暗庇佑着山民。

　　透过那些厚朴树的树杈枝桠望出去，蓝天白云之下，一座酷似人形的石峰高高耸立在前方，那就是药神了。

　　药神侧立于大巴山群峰之中，通身巉岩怪石，寸草不生，头顶却长满植被，犹如人的茂盛须发。更为奇特的是，药神的左手也捧有植物，人们普遍认为那是仙药，但究竟是何种仙药，却无人知晓。

　　山里人都想看看药神手中捧的啥，但它是如此陡峭险峻，不时有落石威胁安全，从来就没人能爬上去。都说自古华山一条路，药神山却是无路可走的。

　　贺婆婆从小就在药神山下仰望，已经望了好多年了，脖子都望酸了，也没望出药神手中到底捧的是什么仙药。

　　贺婆婆在路边找到一处山泉，用手掌接了几捧泉水，洗了手，擦了额头的汗，还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解渴。

　　爬了半天山，已经很累了，她在路边找块平坦的石头坐下休息。深山是如此寂静，仿佛能听到自己衰老的心跳声和脉膊声。

　　然后她点上香，拿出美酒和糕点祭拜药神，淡淡的烟香立即弥漫开来，随即又被一阵阵清凉的山风吹散，飘逝在山谷里。

　　贺婆婆祈求药神保佑自己身体健康，能把曙河小酿办得红红火火。虽然自己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但她早已下定决心，就算倒下死去的前一秒钟，她都不会停止拼搏和奋斗的。

　　还有，我的脑壳不好用了，我好想找回小时候的记忆，和父母一起在大巴山生活的那些时光。贺婆婆忧伤地说，如果一个人把小时候的记忆都弄丢了，那该多不幸、多不开心啊。

　　就在这时，一阵幽香突然扑鼻而来，贺婆婆掀起鼻子嗅了嗅，哇呀呀，好奇异的香啊，让人神清气爽。

　　她急忙站起身来寻找，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香气究竟源于何方。

　　她曾听说，药神山下常有异香弥漫，山里人都说山中有仙花，但他们遍寻整座山，方圆数十里，挖到的花草都普普通通，并无异香。

　　找不到仙花，贺婆婆只好打道回府了。

　　下山路上，经过一户人家，半边房子都被两棵巨大的野生核桃树荫遮盖着，屋后山坡上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木头蜂箱。女主人叫罗小妹，热情地招呼她进屋喝水，还拿出自家的野核桃和土蜂蜜来招待她。

　　罗小妹说，去年的核桃收成好，但蜂蜜没收多少，因为住在山上的那两只狗熊又来光顾过，夜里偷吃了她家蜂箱里的蜜，不过村里还是给了她家一定的补偿。

　　贺婆婆把祭神的美酒和糕点赠予她，因为药神已经享用过了。

　　罗小妹接过来，道声谢，说自己也是药神的香客，几乎每个夜晚，她在房前屋后巡查时，都要望一望山上的药神，才能睡得安生。

　　从药神山回到家，已近傍晚。

　　远远地，贺婆婆就望见小曙河对岸的民宿，曙河小酿，在黄昏的暮光里，它是如此古朴，沉静，仿佛久远年代里的一个珍贵遗存。

　　那里是她的家，从前她在此生，以后她在此埋。

　　贺婆婆心里充满宁静和喜悦，快步朝家走去。奇怪，走了一天的路，她竟然也没感觉到累，还觉得脑壳清醒了好多。

　　一颗星子，在曙河小酿的房檐背后，在遥远的黯蓝的天穹上，亮起来了，那是她熟悉的北斗星。

　　北斗星总是在天还没完全黑的时候，就最先把夜空点亮，它离大巴山最近，离她家的房檐也最近，所以它看起来比天上所有的星子都要大得多、亮得多，她甚至能看清楚它雪花一样的六角形状，当它闪闪发光时，简直就是一盏璀璨的水晶灯。

　　不知为何，贺婆婆每次看到这颗北斗星，心里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忧伤和亲切感，她知道，这颗星子一定藏着什么故事，也许就跟她和亲人们有关，只是自己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贺婆婆刚从坡上走下来，拐过弯，就看到家门前的那棵樱花树下，鸡蛋黄花丛边，站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她，眉头紧锁，目光淡漠，却又充满警戒，贺婆婆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怎么说呢，那眼神就不像人类，像一只从大巴山深处闯来的小野兽。

　　贺婆婆跟小男孩打招呼，男孩却一直盯着她，嘴巴紧闭，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听见她说话。

　　这时，酿酒的杜师傅走过来，对贺婆婆说，这是他的孙儿，响响。

　　几天前，杜师傅跟她提出辞职，要回深山老家去。贺婆婆惊问为何？薪水不高？待遇不好？杜师傅摇摇头，最后道出苦衷，原来是要回家照看自己的孙儿。

　　杜师傅说，这些年，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娃儿就交给他和老伴照看。一年前，儿媳和儿子离了婚，再没来看过娃儿，前几天儿子回家来，发现响响突然不会说话了，连爸爸都不叫，咋哄都奈何不了。

　　杜师傅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响响本来很机灵的，话也说得特别早，现在这样子，只能怪我们没把娃儿带好，老婆婆没文化，又忙地里的活路，能管上三顿饭就阿弥托佛了，哪有精力和本事教娃儿。

　　贺婆婆想了想，就让杜师傅把孙儿响响接到曙河小酿来住，这边人多闹热，既能照看孙儿，又能继续酿酒。

　　第二天，贺婆婆收拾蓝土布口袋里的野菜，意外地扒拉出一棵草。

　　这棵野草只有三五片叶子，又细又长，一点不起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奇怪？我咋会挖这样一棵草回来呢？贺婆婆一点儿也想不起是咋回事了。

　　但是，这棵草的叶子非常绿，绿得发亮，贺婆婆看一眼，眼睛就移不开了，她突然爱上了那几抹绿，于是就把它种在前院的花坛里。

　　杜响响在曙河小酿住了下来，却一直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话。

　　但是，他竟然也喜欢这棵野草。那天他看着贺婆婆把草种下地，就吭哧吭哧跑到河边舀了盆清水来，给草浇上水。

　　贺婆婆摸摸他的头，夸他能干，给他吃自己熬制的红苕糖。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响响做好吃的，做她最拿手的浆粑馍。

　　一有空闲，她就陪他玩，给他讲深山里的故事，那些大巴山最早的居民，猕猴、狗熊、云豹，它们怎样在山里生活，怎样和人类结仇，结怨，最后又结缘。

　　这棵野草长势喜人，很快就蹿得有半人高了，非常有气势。

　　杜响响天天都从小曙河里舀来泉水，浇灌它。

　　没过几天，野草葳蕤的头顶上，就有淡绿的花苞长出来了。

　　虽然还只是花苞，一股幽香却挡也挡不住，飘得满院都是。

　　看到它的人，无不拍手称奇，都说是兰，但却没有谁能说出它的名字来，谁都没有见过这样一种外形奇特的兰草。

　　有一天深夜里，这棵野草终于开花了，散发出的奇异幽香竟然把曙河小酿和附近的人们全都熏醒了。大家纷纷跑到曙河小酿来看究竟，天哪，那种奇异的香气，不说百里飘香，十里飘香是有的啊，只要嗅上一嗅，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那是怎样的一种香呢？这么说吧，嗅到它，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一生中许许多多美妙的第一次：第一颗糖、第一个生日蛋糕、妈妈的第一个吻、爸爸的第一次举高高、爷爷的第一个故事、还有第一次出门旅行看到的美景、第一次和喜欢的人手牵手……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于是远远近近的城里人，都跑到曙河小酿来看这棵草，嗅一嗅那奇异的香。因为它只在深夜开花，第二天早上又会闭合，所以他们都得在曙河小酿住上一宿，才能得偿所愿。

　　所有人竟然都觉得，这一夜真是太值了！回家后，他们都会打来电话感谢贺婆婆，说她家的花香治愈了他们身上的各种病症：抑郁症、狂燥症、冷漠症、臆想症、健忘症、强迫症、自闭症……

　　曙河小酿的生意，突然就这么红火起来了。

　　杜响响在曙河小酿住了两个月后，整个人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依然盯着贺婆婆看，但却不再像小兽了，贺婆婆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天空一样的蓝，和云朵一样的白。

　　一个晴朗的夏日黄昏，贺婆婆从地里摘菜回来，看见杜响响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等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是一盏马灯，一盏年代久远的破旧马灯，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那还是过去没有通电的时代的照明工具，也不知他是从屋里哪个旮旮角角里翻找出来的。

　　盯着那盏马灯，贺婆婆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就像一张张黑白照片，她努力回想着，但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细节。

　　天慢慢黑下来，北斗星又在屋檐背后的黯蓝天穹一闪一闪地亮了。

　　杜响响提着那盏破旧马灯，还在院子里执着地走来走去。

　　恰巧这天晚上停电，贺婆婆就从屋里找来打火机，点亮了那盏马灯，小小的火焰立即映红了半个庭院。

　　杜响响非常高兴，提着马灯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开始跑起来。

　　小曙河哗哗流着，清凉的风呼呼吹着，马灯红红的火焰似乎在风中呵呵笑着。就在这时，杜响响脚下一滑，“啪”地一声，人摔倒了，灯也摔灭了，曙河小酿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贺婆婆赶紧跑过去，抱起哇哇大哭的杜响响。这孩子却紧紧抱着那盏摔破的旧马灯，死活也不松手，哭得跟泪人一样。

　　贺婆婆伸手去给那张小脸擦拭眼泪时，心脏突然收缩了一下，有种莫名的疼痛感。她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安抚着他，等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才用手指着屋檐背后的那颗北斗星，温柔地说：

　　乖，别哭，我们的灯不会灭，你看，它只是跑到天上玩耍去了。

　　响响终于停止了哭泣，望着天上那颗北斗星，他突然喊叫出来：

　　星星！星星！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猛然划过脑海，贺婆婆在心里惊叫起来，啊，想起来了！此情，此景，正是自己五岁时亲身经历过的一幕：那个抱着摔坏的马灯伤心哭泣的孩子，就是自己；而那个抱着她轻轻安慰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就在这一刻，童年的时光，所有的旧岁月，都如小曙河般冲破重重夜幕，向她奔涌而来，在她的心上和脸上恣意流淌。

　　那一刻，贺婆婆突然明白，她这一辈子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来自于大巴山，来自于父亲巴山一样的爱和庇护。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个黄昏，记得父亲指着北斗星说出的那句话：

　　我们的灯不会灭，它只是跑到天上去了，变成了最亮的星星，这样就可以照亮更多的人。

　　数天过后，一个月圆之夜，曙河小酿突然来了一位奇特的客人。

　　这是一个耄耋老人，袒胸赤膊，筋骨暴突，长长的头发和胡须一片雪白，却分外茂密。老人并不求宿，只求饮酒，要店里最好的酒。

　　贺婆婆看他奇人奇相，自然不敢怠慢，便去地窖取了陈酿，给他斟上满满一壶：老人家，您随便喝，只求别醉倒，钱是分文不收的。

　　老人开口讲话，声如洪钟。他说自己喝过贺婆婆的酒，筋骨体肤的顽疾竟然好了许多，出于回报，他也以仙药相赠，圆了她的心愿。但是今晚，他要将这棵药兰收回去了，他家全靠它镇宅。

　　老人说完，抱着酒壶要走，贺婆婆怕他醉倒荒野，便上前搀扶挽留，没等靠近老人，她突然打了个激灵，醒了，原来是个梦。

　　贺婆婆赶紧跑到院子去看，天哪，那棵奇花竟然已经凋萎了。

　　让人欣慰的是，奇花凋萎之后，曙河小酿依然红火。

　　留住客人的东西依然很多，很多，它们是纯净的山泉，是清凉的山风；是山里的野菜，是跑养的土鸡和腊肉；是杜师傅酿造的醇香绵甜的苞谷酒，是钟二哥唱的原汁原味的山歌，是大巴山人纯朴的爱和善良的心。

　　而那个奇怪的梦，贺婆婆始终无法释怀。她思来想去，觉得梦出有因，于是又拎着窖藏的曙河小酿，上了一趟药神山。

　　她絮叨着，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药神看起来确实有一些变化，通身怪石已经长出了茂盛的绿色植被，至于左手捧的是啥仙药，贺婆婆现在似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下山路上，贺婆婆又遇到了罗小妹，照旧喝蜂蜜茶，吃野核桃。

　　闲聊中，罗小妹突然说起一件天大的怪事。

　　就在几天前，一个月圆之夜，她半夜巡查，抬头望了望药神山，你猜猜，发生了啥子怪事？

　　罗小妹把嘴凑近贺婆婆的耳边，神秘地悄声说道：药神不见了！

　　真的！药神突然不见了！当时她惊讶极了，也吓坏了，腿都是软的，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时不时爬起来跑出去望一下，不知望了多少回，眼睛都揉肿了，就是没望见药神，直到天快亮，才迷糊睡去，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赶紧又跑出去望，这一眼才让她松了口气。

　　哎呀，药神不是好好地立在山上的嘛！

　　你说这事怪不怪？那晚月亮恁么大，又没雾气，咋可能看花眼呢？难道是我做了个梦吗？罗小妹皱眉，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贺婆婆并不多言，只是笑道：药神手里捧的是药兰，这个我见过。

刊于《延河》2020年第6期

　　作家简介： 

　　吴梦川，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出版有《完美的花朵》《尖叫的海棠》《淡白的古果》《魏紫的春天》《一个人的骑行》《梨花与朱鹮》《走踏踏》。曾获2019年冰心儿童图书奖、第二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铜奖，作品入选中宣部2017年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国家新闻出版总署2012年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