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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一:宝石转经筒(上)

文章来源:王晓一发表时间:2023-04-19

01

  灰白色的毡包外,僵立着一个状如蒙古包似的钢丝牢笼。

  笼子里的小白狐突然蹦了起来。

  它后肢着地,两只前爪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钢丝网,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似乎被胸膛里的心火灼烧得痛苦不堪。它那宝石般的、黄红相间的眼睛,疾速地扫视着被寒风捆绑的四周,目光中迸溅着惊喜和惊慌,如电光石火,恨不能将四周剪成碎片,立刻显露出隐藏的妈妈。

  虽然是在深夜,可四周围并不黑暗,那几乎触手可及的星空中,银灰色的寒光闪烁着、流溢着、穿梭着,将牢笼的周边辉映得如同月夜里的雪地——寂静的清晰中,缭绕着淡蓝色的、薄薄的朦胧。

  小白狐怎么也寻觅不到妈妈的身影,尽管它已经闻到了妈妈的气息、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它使劲一推前爪,返身扑倒地上,在笼子里扑棱棱地飞速转圈儿,将脚下厚厚的干草垫撩出了焦灼的“唰唰”声。

  这干草垫是阿图尔和巴根兄弟俩特意给它铺的床,免得在漫漫寒夜中它被冻死。只要它活着,它的妈妈白狐一定会前来;只要白狐一来,它必定躁动不安,那么就会将干草垫踩出阵阵狞笑。

  干草垫那散乱而沙哑的笑声,将毡包里熟睡的阿图尔和巴根惊醒了。他俩住在蒙西大漠的金砂矿区,虽然还都是少年,可却是剽悍、勇猛的护矿人。作为护矿人,即便是在沉睡中也会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并且在旋即间机敏起来,绝不会有半点儿含混。

  “来了!”阿图尔兴奋地低声说。

  他跃起身,悄无声息地蹿到门口,缓缓地蹲下,左手中紧握的长枪竖立着;他用右手解开牛皮绳,然后,把厚厚的毡帘挑开一条缝儿,将右脸卡在缝儿中,右眼如一颗刺亮的寒星,向牢笼的四周围探视着。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可却有着魁伟的身躯和浓密的络腮胡,一股带有血腥味的杀气在他那明朗的面庞上若隐若现。

  巴根沉稳地站在阿图尔的身后,双手持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钻出了帘缝儿。黑漆漆的眼珠、枪管前端尖锐的准星、牢笼顶端的钢丝圈儿,被他那寒光四溢的眼神贯穿着,形成了一条直绷绷的火线,等待白狐的闪现。

  他比阿图尔小两岁,但身材比阿哈(蒙语哥哥)还要高大;虽然他的两颊还没有长出胡须,可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尽,英俊的脸庞就像峭立的悬崖一般冷峻,全然不像一个少年的神情。

  阿图尔和巴根一蹲一立,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各自的神情都酷似他们的阿布(蒙语爸爸)。

  他们的阿布是一条彪悍的蒙古汉子,从少年时就在这金砂矿做护矿人。他一直由刀枪、骏马、烈酒陪伴着,在猎猎长风中叱咤。他打死过不少人、也打死过不少狼,但在一年前,却被比狼还厉害的人打死了。他是被暗算的。

  阿图尔和巴根捡起了阿布的枪和刀,翻遍了杀机四伏的金砂矿,终于寻到了仇家,设伏杀掉了他,顿时间,两人名声大噪。

  阿图尔握着阿布的枪,巴根攥着仇家的枪,兄弟俩接替了阿布,继续做护矿人。

  他俩虽是少年,但却有着护矿人必具的实力——两人从小就跟阿布练骑术、学枪法,如今,他俩已和阿布少年时一样,用百发百中的枪法和大漠骏马的铁蹄,与其他护矿人一起,英气勃勃地卫护着金砂矿。

02

  小白狐骤然瞥见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顿时尖叫了起来。旋即,它警觉地回过头,瞅了瞅身后那厚墩墩、圆滚滚的毡包,立即收束了高声地呼唤,抖瑟瑟地低吟着。

  片刻后,那道白光再次闪现,可转瞬间又消失了。紧接着,不知从哪里蹿起一声尖厉的嘶鸣,就像一条浸满了辣椒水的皮鞭,将夜空抽打得一阵阵战栗。

  “胡度(蒙语弟弟),别轻易开枪,要把稳,一定得打‘对眼穿’!”阿图尔轻声叮咛道。

  “阿哈,明白。有那小家伙儿在,白狐迟早会往笼子上扑,咱们总能等得到最佳的角度!”巴根轻嘘了一口气。

  阿图尔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左侧;随即,他指了指巴根,又指了指右侧。然后,他挑起毡帘,一猫腰潜了出去,敏捷地伏在了毡包下的暗影里。

  看上去,他好像一截笔直的木桩,那从木桩前端支棱出的、硬邦邦的树枝就是他紧握的长枪。

  巴根知道,阿哈的意思是“包抄”。但他没有立刻跟出去,而是挑开悬挂在屋子中间的大绒毡,走进里屋,看了看额吉(蒙语妈妈)。

  黑暗中,他看不清额吉,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以及额吉枕边那个模模糊糊的转经筒。其实,他连转经筒都看不见,只是看见了自己的感觉。

  然而此时,他不能点灯。他明白,光亮会将他们凸显出来,从而暗淡了周围,使他们失去视野。他们只有隐藏在黑暗中,四周围才能延展开去,白狐方能被裹卷进来。

  可在阴暗里,他却看不清眼前的额吉了。不过,他能感觉得到,额吉正在沉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于是,他放下了心。

  额吉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阻拦,那么他和阿哈就能放开手脚了。由于囚禁着小白狐,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得手。

  只要剥下了白狐的毛皮,他们就能和驼队换来那只镶嵌着宝石的转经筒。当然,必须得将白狐打个对眼穿,剥下一张完整的毛皮,否则,只能换得一只次一等的转经筒了。

  尽管它看上去也很不错,但自从上次,额吉一眼看到那只上等的转经筒时,她那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变得流光溢彩,这令巴根和阿哈心中一阵刺痛。于是,他俩便有了共同的祈望——决不能让额吉有一点儿遗憾。

  额吉快不行了。

  自从阿布死后,她衰老得很厉害,眼见着头发迅速地花白,身躯也很快地佝偻了。

  特别是近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很多天都不出毡包,只是蜷曲在床上,一边吃力地摇着转经筒,一边喃喃地念着《莲花生大士心咒》。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就要往生了。

  额吉从前是念长生天的,但在十年前,她僵死了一只雄健的苍狼后,就不再念长生天了。为了驱魔求吉祥,她皈依了一位从藏区来的喇嘛,随着他念起了莲花生大士。于是,转经筒便成了她不曾离手的心爱之物了。

  两个月前,巴根和阿哈阿图尔驾着一辆毡蓬马车,拉着额吉出去散心,在矿区外的驼道上,他们拦住了驼队,要买一些日用家什。

  额吉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中,突然发现了一只镶嵌着宝石的转经筒,她那干涩的眼帘中,蓦然迸出了晶润的泪光。

  “南无莲花生大士、南无莲花生大士……”她喃喃自语着。

  阿图尔和巴根很想立刻买下来,但驼队的头人大驼说,那只转经筒要值三个金馃子或是一张白狐皮。当然,白狐皮必须是完整的,要是毛皮上有弹孔或者刀痕,只能换取另外一只转经筒了。

  说着,他指了指那只逊色一些的。额吉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眼角处满是干枯的皱褶。

  阿图尔和巴根虽然在金砂矿区护矿,可只见过暗红色的金砂,还从没有见到过金馃子。他俩打小就跟着阿布在蒙西的大漠中打猎,见过有点儿像黄鼠狼的黄狐,见过俗称“火狐狸”的红狐,但却从未看见过白狐。

  兄弟俩失望了,可又不忍心让额吉失望,于是,便向矿上的老人打听。老人说,他在金砂矿卖了大半辈子苦力,哪里见过什么金馃子。不过,他倒是听说过白狐。

  然而,蒙西的大漠中有没有白狐,他不知道。可是,他听老辈人讲过,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是不能捉的……

03

  阿图尔、巴根兄弟俩时常奔出矿区,纵马在浩瀚的漠海中寻找,他俩甚至连戈壁滩都去搜寻过,但却一直没有发现白狐的踪影。

  然而,万没想到,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他俩受到了驼队的头人大驼那颇有深意的点拨。于是,他俩竟然在靠近驼道的梭梭林中,发现了白狐。

  尽管矿上的老人说,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不能捉。可是,他俩已经顾忌不了许多了。

  他俩眼睁睁地看到,那只金灿灿的转经筒,让额吉产生了强烈的欣喜。如果,额吉能够摇转它的话,那温暖的欣喜感,也许会滋养她的生命,使得她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即便是她要升天,也可以在慰藉中,喜悦地往生。

  但是,阿图尔和巴根毕竟对长生天还怀揣着敬畏。于是,他俩决定,捉住了白狐后,将小白狐放生。

04

  阿图尔潜伏在毡包左侧的暗影中,巴根埋伏在毡包右侧的柴火垛旁,两人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

  有小白狐做“人质”,白狐无论怎样狡猾,最终都得扑向牢笼,它别无选择。只要它的侧身出现在阿图尔或者巴根眼前哪怕几秒钟,他俩不管谁,那精准的枪法都足以打出个对眼穿。

  在将小白狐刚刚囚禁起来的时候,巴根曾想围绕着牢笼挖一条环形的陷阱,而且要有足够的宽度。这样,白狐在扑向笼子时,就会陷落,他俩便可以第二次捉住它了。

  然而,阿图尔却狡黠地一笑,说:“咱俩曾随着阿布在大漠中捉过火狐狸,他给咱俩讲过的……”

  “哦?呀!”巴根一怔,随即,便想了起来,于是,会心地笑了笑,打消了构陷的念头。

  原来,在几年前的一次捕猎中,阿布曾用以往的亲身经历,给阿图尔和巴根讲过狐狸的心智,它们的机敏、狐疑,令人望尘莫及。

  从那后,他俩才知道,“狐狸落入了猎人的陷阱”只不过是额布格阿布、额么格额吉(蒙语爷爷、奶奶)哄小孩子讲的故事而已,一只正常的狐狸绝不会失陷。

  因为,陷阱上面的覆盖层如果厚实,就不会被轻巧的狐狸踩塌。而且,狐狸在奔跑中,四肢从不用力着地,只是稍稍一点,便轻盈地跃起,迅捷地更换着落脚点。倘若覆盖层削薄,狐狸是能听出来的,它们每每在靠近目标前,总是先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地上悉心倾听,它们完全能够听出“空洞”的气流声,然后,鄙夷地一笑,扬长而去。

05

  白狐在嘶鸣了一声后,一直无声无息。它迟迟不肯出来,这不得不让阿图尔和巴根感到佩服。

  要知道,它现在营救小白狐的心思是多么的迫切,可它却隐忍得住,这得需要多么大的耐力!

  白狐之所以在深夜中如此隐忍,是为了打熬阿图尔和巴根。它要在他俩疲惫不堪之际,骤然闪现而出。

  但是,阿图尔和巴根并没有丝毫的困倦,他俩都在牢牢地趴伏着,紧紧地盯视着笼子。两人的目光时常碰撞在一起,迸溅出只有他俩才能看得见的火花。

  与此同时,小白狐似乎与妈妈也在打着“眼语”,并且好像还和妈妈达成了默契。它不再转圈儿,也不再低吟,而是安静地趴在干草垫上,伸出前爪捂着自己黑漆漆的鼻尖在睡觉。

  “假寐!”阿图尔感到好笑。

  “这次,别想再耍花招了!”巴根将警觉从小白狐的身上铺散开来,去折射白狐。

  他俩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不过,上次不是假寐而是装死,白狐才得以脱逃。否则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番周折了。

  一想起白狐的逃脱,他俩就感到沮丧——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万没想到,竟在不经意间……是啊,为了寻找白狐,他俩真是煞费苦心。

  阿布活着的时候,从未给他俩说起白狐。矿上的老人虽说自己听说过白狐,但蒙西的大漠中有没有,他也不知道。这使得他俩很失望,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白狐。

  然而,当他俩看到,额吉时常盯着转经筒长时间地发愣,心中便不免一阵阵刺痛。于是,他俩只得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可是,他们扬鞭策马地纵横了近乎一个月,甚至都奔出了蒙西的腹地,跑到了一脉怪石嶙峋的山峦,都没有搜索到任何蛛丝马迹。

  “胡度,咱们不能再这样信马由缰地跑下去了!看额吉的样子,也许撑不过这个冬天……”阿图尔思虑着说。

  “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到处胡找哇!”巴根无奈地攥着拳头。

  “昨晚,我想了大半夜,心里亮堂了一点儿——咱们不能光问矿上的老人,这些年来,他没再去过什么地方。咱们得多打听!”阿图尔一边说,一边用一块儿老羊皮擦拭着枪管。“我想,既然大驼说起过‘白狐皮’,那他就应该知道白狐的一些什么。咱们得去问问!”

  “驼队十天才路过一次……”巴根算起了日子。“明天!明天,他们就该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图尔和巴根便横马在驼道旁,等待着驼队的到来。直到临近中午时,驼队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兄弟俩赶忙翻身下马,冲到了大驼的跟前。

  “这一带有白狐吗?”阿图尔忧心忡忡地问。

  “有。几个月前,我曾在这附近见到过。”大驼掏出皮囊,仰头喝了一大口马奶。然后,抹了抹嘴角。

  “真的?!”巴根眼前猛地一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驼点了点。“我也觉得奇怪。按说,白狐是在蒙东一带,那里水草丰茂。可这里为什么也会有白狐?蒙西到处都是荒漠,你们这儿算是好的,也只不过有一片梭梭林而已。”

  “这有什么奇怪?驼道附近好打食啊,白狐也一样。”驼队的小头人二驼说,“我听说,蒙东一带闹瘟疫,连草原都枯死了,人们都朝蒙西逃荒!难道,白狐不知道逃荒吗?它们比人可灵多了!”

  “白狐好抓吗?”巴根激动得满脸通红。

  “当然不好抓了!不要然,它的毛皮怎么会那么贵?”二驼摇了摇头。“我曾在蒙东听说过,白狐可比红狐厉害多了。红狐都不好抓,更别说白狐了!”

  “你们想打白狐的主意?”大驼不屑地笑了笑。“上次,我在这驼道附近看见白狐时,只是冲它干吼了几声,根本就没动过心思。你俩看,我有多少人、多少枪?!”

  大驼说他没动心思,可阿图尔却动着心思,他紧问道:“白狐最爱吃什么?”

  看着阿图尔一脸的焦灼之情,大驼的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敞篷车上的货物,那只上等的转经筒熠熠闪光,很是抢眼。

  于是,他连忙殷勤地说:“以前,我倒是听蒙东一带的老人讲过,白狐好像最爱吃葡萄。”

  “可冬天哪有葡萄呀!”巴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有葡萄干呀!”二驼嘻嘻一笑。

  阿图尔赶忙买下了一大袋子葡萄干,巴根一把抓过来横搭在马鞍桥上,两人兴冲冲地策马而去。

  大驼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幽幽地一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敢打白狐的主意!那可是长生天的精灵,碰不得的!”

  “可你不是一直都想得到白狐皮嘛,你就不害怕吗?”二驼挤了挤眼睛,戏谑道。

  “他俩要真是提来一只活生生的白狐,我决不要!”大驼意味深长地说,“可要只是一张毛皮就不一样了——那是货物。反正又不是我动手打死的,与我无干……”

  大驼说着一摊双手,耸了耸溜滑的双肩。

06

  阿图尔从矿沟里取了一袋子细细的黄沙,巴根揣上了一些葡萄干,两人来到了驼道附近,仔细地寻找着敷设诱饵的合适所在。

  觅寻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他俩终于停在了一片梭梭林前。看来,他俩的直觉着落在这里。

  两人将各自的马拴在林前,一起徒步钻进了林子。要是骑马,林中枝蔓牵扯,很难行进。

  两人东寻西觅,找到了一堵突兀的大岩石。阿图尔把细黄沙撒在了背风的地上,巴根将葡萄干散落在了黄沙上。

  显然,他俩是以葡萄干作为诱饵,想将脚印引诱到黄沙上。如此,才便于仔细的鉴别。

  尽管他俩没有见过白狐,可却见过黄狐、红狐。于是,他俩推想,既然都是狐狸,那么脚印就应该差不多。

  对于这一层意图,巴根倒是懂得。然而,从脚印上,只能判断出是不是狐狸,可怎能判定是不是白狐呢?他颇费思量。

  阿图尔细致地解释道:“咱俩跟阿布捕过狐狸的。你忘了,狐狸在吃过东西后,总爱倚靠着石头或大树蹭痒。一蹭痒,就会落毛的!咱俩还捡过火狐狸的毛,绑成小捆,逗蚂蚁呢!”

  “阿哈,你说,白狐会出来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巴根连连问。

  “晚上看月亮吧。”阿图尔憧憬道,“阿布讲过的,月亮里只要出现了狐狸伸长脖子叫唤的样子,就是它出来了。”

  “灵吗?”巴根不大相信。

  晚上,阿图尔和巴根坐在毡包外,一起守望夜空,但月亮迟迟没有出来。

  夜深了,巴根倚着阿哈睡着了。阿图尔不困,一直在守望。

  可是,月亮一整夜都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晨,兄弟俩很不甘心,不愿再等到晚上傻盼月亮了,于是,便扬鞭策马,冲到了梭梭林前。

  两人下马钻进了林子,刚一靠近大岩石,便都愣住了。只见,葡萄干一粒不剩,细黄沙上满是脚印,而且,有大、有小。

  那些大脚印比黄鼠狼的要宽些、长些,比狼的又窄些、细些,一看便知,是狐狸的。而那小脚印,其形状、纹络与大脚印一模一样。

  “还有一只小狐狸!”巴根兴奋地说,“但愿是白狐!”

  阿图尔蹲在岩石下,仔细地搜寻着,少顷,便从石缝中捏出了几根白色的细毛。他“唰”地站起身,将细毛举起,对着晴空中鲜红的朝阳细细地辨认。

  这几根细毛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洁白而光亮,阿图尔甚至能够看清上面那细密的、莹润的纹络。于是,他断定,这绝不是年迈的黄狐或红狐脱落下来的花白的毛,只能是白狐的!

  “长生天呀,真是白狐!”阿图尔陡然感到心中一热,喉头禁不住涌动了几下。

  “额吉!转经筒……”巴根的眼睛湿润了。

07

  阿图尔和巴根各自的手心里都沁满了汗,他俩不约而同地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又握紧了枪把,继续目光炯炯地盯视着牢笼。

  白狐就隐藏在四周围,可就是不出来,仍然在打熬着他俩。

  “哼,看谁熬得过谁!”阿图尔和巴根异口同声地暗自呢喃道。

  渐渐的,启明星亮了。

  白狐终于从暗处蹿了出来,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嘶鸣,紧接着,它一旋身,扑到了一块儿土垒的后面,只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白尾。

  好了,它终于耐不住了!阿图尔和巴根同时心中一喜,两人那各自触着扳机的右食指,都不由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然而,躲在土垒后的白狐又不动了,只是来回摆动着刺眼的尾巴,似乎是在故意挑逗阿图尔和巴根。

  阿图尔和巴根的心都蹿腾了起来,恨不能一枪打烂它的尾巴。但是,他俩知道,此时,不能开枪,一旦伤了它的皮毛,就换不来那只上等的转经筒了。更何况,它的尾巴一直在摆动,也未必打得着。

  小白狐在笼子里站了起来,将身体弓起,积蓄着力量,好像在等待着冲刺。

  突然,白狐又嘶鸣了一声,总算从土垒后闪了出来,可它并没有扑向牢笼,而是返身蹿走了。

  它怎么往回跑?阿图尔和巴根同时一怔,但已来不及多想,“噌”、“噌”地跳起来,冲着白狐的背影举起了长枪。

  白狐敏捷地扭动着身躯,跑起了S形,阿图尔和巴根不得不频繁地移动着枪口。

  “快追!”阿图尔担心白狐稍纵即逝,便果断地扯开马缰,飞身上马,追了上去。巴根也闪电般地紧随其后。

  然而,他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计了。

  其实,白狐一来就想将他俩引走,可却一直引而不发。

  原来,它是担心,要是自己刚一露面,就与小白狐背道而驰的话,很可能会引起他俩的疑虑。如此一来,倘若一人追击,另一人仍旧看守着小白狐,那么它则无法营救了。所以,它便故意打熬他俩,令他俩焦躁不堪。直到熬得他俩心急如焚、无暇顾念的时候,就能被轻而易举地引走了。

  天哪,难怪人们都说,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

  阿图尔和巴根哪里知道白狐的心思,只是一味地追赶,他俩不能再让白狐脱逃了。它已经从他俩身边逃过一次了,他俩对此耿耿于怀。

08

  阿图尔和巴根又钻进了梭梭林。他俩在那堵大岩石的附近,搭了一个小草篷。两人比量了一下,用一条大麻袋足以从上到下将它套住。

  巴根在小草篷的四周围遍撒葡萄干,随后,又将剩下的一小袋扔进小草篷。

  阿图尔早就听阿布讲过狐狸的心智,他知道,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只要引起了它的狐疑,它肯定会远远地避开,决不会冒险,以免落入圈套。

  于是,他又在周边抛撒了一些青稞、奶酪,还在小草篷的不远处甩下了一条破口袋。他想让白狐以为,这里路过了一位粗心的货郎。

  布置好这一切后,阿图尔和巴根便在小草篷的旁处,挖了一个两人宽的地窝子。他俩又砍了一些梭梭柴,然后,跳进地窝子,仰起身用梭梭柴将窝口密密匝匝地覆盖住。

  两人蹲坐在窝子里,先后掏出孜然粉,撒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裤子上、鞋上和枪上。然后,又给麻袋上撒了一些。

  狐狸的嗅觉比狼还灵敏,所以,他们便用孜然粉的味道来遮盖自己身上的气味儿。

  白狐还会再来吗?巴根没有出声,以目示意。

  会的。谁也抵不住诱惑!阿图尔默默地眨了眨眼睛。

  它什么时候来?巴根望着梭梭柴缝隙中的蓝天白云。

  等吧。阿图尔紧了紧牛皮袄,闭目养神。

  他俩准备在地窝子里扛上几天。他俩打算,在这几天里,只能吃青稞、奶酪,别的什么都不能吃,免得白狐闻出异味。当然,他俩也能吃葡萄干,不过,都已被巴根撒光了。

  然而,他俩万没想到,只隔了大半天,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凭直觉,他俩知道,白狐来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俩仔细倾听,果然是狐狸的声音,而且,其中还夹杂有稚嫩的“嗞嗞”声。

  阿图尔和巴根四目相望,都直直地竖立着耳朵。很快,他俩就听见了贪婪、喜悦的进食声。阿图尔攥紧了麻袋。

  片刻后,他俩又听见小草篷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显然,它们进去了,钻入了圈套!

  阿图尔和巴根由衷地感到幸运,甚至激动得两股战栗。

  其实,这种幸运并非偶然——蒙西大漠的冬季实在是太严酷了,就连凶猛的狼群觅食都困难,何况是狐狸。饥饿迫使它们母子大大地放松了警惕!

  阿图尔冲巴根一使眼色,两人猛地一挺身,纵出了地窝子。

  巴根扑上前,紧箍双臂圈住了小草篷;阿图尔张开麻袋口,从上往下一套;巴根麻利地让开两臂,小草篷便整个被麻袋兜住了。

  阿图尔把麻袋口使劲地一拉、一收。旋即,电光石火般地将鼓胀胀的麻袋抡起,狠狠地甩向了地面。

  巴根分明听到了一粗、一细两声惊叫。紧接着,他扑上前,掰开阿哈的手掌,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麻袋。

  阿图尔和巴根定睛一看,只见,小草篷已被摔散,枝蔓狼藉中,白狐仰面朝天、紧闭双眼,嘴角边淌着一道殷红的血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小白狐。

  白狐浑身的毛色洁白而光润,面庞上更是一汪雪白,鼻尖黑漆漆的,这般遍体雪白一点黑的色彩,将它嘴角边的血痕衬染得愈发鲜艳。

  它怀中的小白狐,惊恐地望着阿图尔和巴根,那玛瑙黄与宝石红相间的眼眸中水汪汪的。小白狐抖瑟瑟地叫着,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好像打着皱褶的丝绸,又像新春里的嫩芽在料峭的寒风里瑟缩着。

  突然,起风了,梭梭林抽搐着,“哗哗”地响了起来,听上去像是在呜咽。

  巴根骤然感到心中一抖,赶忙蹲下身,缓缓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小白狐。阿图尔一俯身,使劲地拨开白狐的两只前爪,巴根立刻将小白狐捧了起来。

  小白狐抖得厉害,两行清亮亮的泪水,顺着鼻凹扑簌簌地滚落。巴根连忙将它揣进了怀里。

  “走吧,回去剥皮。”阿图尔一把从大麻袋里抓出白狐,搭在了肩上。

  “那小白狐怎么办?”巴根的眼里浮起了一丝不忍。

  “放生!”阿图尔笃定地说,“没听矿上的老人说嘛,白狐是长生天的精灵!抓一只就行了,别太贪,小心惹怒了长生天!”

  “就是长生天不生气,也得放生,这小家伙儿太可爱了!”巴根轻抚着汩汩跳动的胸怀,那儿正贴服着小白狐。“可是,咱们得把它养到春天,等它长大些,把它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大漠里哪有安全的地方!”阿图尔粗豪地说,“看它自己的命了!不过,养几天倒也可以,只是不能让额吉知道。她可听大驼说过白狐皮换转经筒的事。”

  “是啊,额吉是念佛的女菩萨,可不能让她知道!”巴根谨慎地说,“那把小白狐放在哪里养呢?又在哪儿剥白狐皮呢?”

  “金砂矿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

  如血的残阳挣扎在天际边,迸发出的光芒将蒙西大漠涂抹得一片暗红。寒风咆哮着,在漠海中涌动。

  阿图尔和巴根俘获了白狐母子,向金砂矿疾走。

  大风将他俩那拖在板结了一般僵硬的地上的影子,卷起来又铺展开,炫耀着造化的任性。

 

  作家简介:王晓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6岁在《儿童文学》发表处女作《狼》,获《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入选《全国优秀儿童小说选》。主要作品有系列长篇校园小说《班级奇人》(1—4部)、《班级奇事》(1、2部);长篇小说《蓝格莹莹的彩》。《班级奇事2我不漂亮 我无敌》获2017年冰心儿童图书奖;《蓝格莹莹的彩》获第八届“上海好童书”奖。最新作品有长篇小说《天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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