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柳树巷现在已经没有了柳树，就像是白家凹已经没有了姓白的人一样。

　　我一直这么想，每次经过柳树巷，都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或许这就是祖先留下来待解的谜吧，我将解开谜底的重任扛在自己的肩头了。

　　柳树巷是村子里众多巷道里的一条，它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巷道，两边住着东西相望的两排人家。我就出生在坐东朝西的那排人家里。

　　一直以来，婆都说我是个带着仙气的娃娃。母亲却不以为然，她在我调皮时，会咬着牙骂我犯浑。

　　我是倾向于婆的，那时总觉得自己毫无疑问是神仙转世，将来还是要回到天庭中去的。我这样说时，婆就会把头转向一边赶紧“呸呸”两口，然后捂住我的嘴骂道：

　　“牛牛娃不要胡说！”

　　当我一下搂住她的胳膊恳求不能乱说的原因时，婆却哼起了童谣：

　　线线长，线线短，

　　线线她娘卖洋碱，

　　买了一后晌，稀屎拉了一裤裆，

　　寻纸纸没纸纸，寻套子没套子，

　　腰里别个烂帽子，

　　擦一擦，戴一戴，

　　你看奇怪不奇怪。

　　婆知道，只要她一唱童谣，马上就能转移她孙子的注意力。这是婆的经验，次次都能应验。果不其然，婆唱完一段，我就嚷着要婆再唱一段了。有时听得兴起，我还会跟着婆学起来：

　　月亮爷，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捶得光，

　　打发娃娃上学堂，

　　读诗书，写文章，

　　一考考上状元郎，

　　喜报送到你门上，

　　你看排场不排场。

　　不知啥时候，我已经在婆的怀里打起了盹。微闭着眼睛，小脑袋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磕在婆的胳膊上。婆并不马上把我抱到炕头，而是大老远朝三姐或者四姐招手。如果姐姐没有马上领会她的意思，婆就会抓起拐棍抡过头顶，吓唬姐姐。这时，姐姐就会飞快地跑过来扶她。

　　婆的嘴都气歪了，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拄着拐棍，手指还在抖动。姐姐说那肯定是气的，要是没有拐棍占着手，绝对要在她的大腿上拧一下的。

　　谁叫你不赶紧过来呢？我听得咯咯直笑。

　　姐姐终究还是被我气走了。走之前，她骂我没良心。

　　我不懂啥叫没良心，自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在婆陪我不长的时间里，总是用带着炫耀的心态去欣赏姐姐在婆跟前的窘态。

　　直到今天，我都不是十分明白，当初究竟为什么对于姐姐的遭遇没有一丝的同情。用姐姐的话来说，我就是陈世美。而婆的解释让我更加信服，她说我身上是带着仙气的，旁人看不清我。

　　屁！姐姐对此嗤之以鼻。

　　事实上，好像除了婆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相信这个论断了。直到我三岁那年，婆在里屋她的炕上，就是她一直躺的位置，静静地离开了我。

　　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们都哭成了泪人，我却提着一根缠了白纸的柳棍，在院子里把家里的母鸡赶得到处飞奔。父亲二话不说，过来就是一脚！我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父亲顺势提着我腰际的衣服，把我扔在了婆的牌位前。

　　线线长，线线短，

　　线线她娘卖洋碱，

　　买了一后晌，稀屎拉了一裤裆，

　　寻纸纸没纸纸，寻套子没套子，

　　腰里别个烂帽子，

　　擦一擦，戴一戴，

　　你看奇怪不奇怪。

　　我的哭声马上被童谣所代替，这是婆教给我的。我在她的牌位前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却换来了父亲更加气急败坏的谩骂。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曾有要将我送人的打算，如果没人要，那就装在纸箱子里放在邻村村口的大渠边，让南来北往的人把我拾走。

　　母亲说什么也不肯，为此曾很长一段时间都跟父亲闹。只要一看到我，就抹着眼泪一把抱起我嘀咕：

　　“我娃呀，你啥时候才能好起来呀？妈为你流的眼泪都能淌满一涝池了。”

　　看着母亲流眼泪，我用小手在她脸上抹几下，就又踢腿闹腾着要下去了。

　　我娃爱他妈，不是疯娃娃！

　　母亲坚定了我会“好起来”的念头。只是，我却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父亲好几次偷偷把我抱走，都是我惊天的哭闹声惊醒了母亲。

　　父亲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我叹气。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当然也不忍心就这么白白送人。只是，那个算命的人说，唯有送走我，他才可能重新拥有一个比我伶俐百倍的男娃。这才是父亲能够狠下心来的原因，我一直都能原谅他这个初衷。

　　几十年以后，我已经成家。母亲当着妻子的面，用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出了这个缘由，我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我知道！

　　你咋知道的？这个话没有人给你说啊，我想你会埋怨你爸的。

　　母亲显然对我轻描淡写的反应没有做好准备，我想，她可能都准备好了要让我如何体谅父亲。我这么一说，反倒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是带有仙气的！

　　妻子“扑哧”一声，嘴里的米粒喷了我一身。

　　自小就没有个正经！母亲白了我一眼，转身去刷锅了。

02

　　我喜欢阳光，这是我经过多次观察、揣摩和验证之后得出的。

　　那时节，一到春天，柳树巷里到处弥漫着槐花的香味。孩子们大多喜欢三五成群地扛上竹竿，提着竹篮或者塑料袋去钩槐花。

　　我习惯一个人行动，哪怕要额外付出好几倍的努力。好几次都从树上摔下来，也丝毫动摇不了我独自行动的坚定决心。

　　我喜欢阳光的第一个佐证就出在这件事上。

　　阳光照耀下的柳树巷，到处透出斑驳的光点。我踩着地上不停闪动的光点，蹦蹦跳跳地来到树底下。我先把塑料袋子装进兜里，把竹竿挂在树上。接着在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搓搓手掌心，三两下就爬上了树。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我爬树的本领了。

　　这确实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每次一提起，我都兴奋得有些飘飘然。在整个柳树巷，我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个。不管多么粗的树，不管树有多难爬，都会被我踩在脚下。骑在树的枝杈上，柳树巷的一切尽收眼底。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倏忽间就变得高大了许多。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统统都要抬起头看我。说实话，那种被仰视的感觉也就成了我喜欢爬树的动力了。

　　柳树巷里总共有六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三个一组，很早就钩完了巷子里的槐花。我只能钩一些他们剩下的，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致。只要有阳光，我在光晕里同样乐在其中。

　　我觉得阳光照在身上，就像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抚摸我。有时像父亲，有时像母亲，有时又变成了婆。他们的手在我脸上、脖子上、脊背上轻轻地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摸，摸得我痒痒的，不过倒是很温和。于是，我就更加欢快地折下周围长有槐花的枝条。我要让母亲把槐花和白面蒸成槐花麦饭端给婆吃。

　　婆去世后，我一如往常地去钩槐花。

　　那天早晨阳光很好，我顾不得吃早饭，一门心思要赶在其他人前面，想把最新鲜的槐花钩下来，让母亲蒸好放在婆的牌位前。

　　我熟练地爬上树，摘着摘着，眼前越来越暗，我抬起头一看，太阳钻进了厚厚的云层。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柳树巷里的叔伯姨婶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大家不清楚我为啥哭，有的人说我从树上掉下来了，有的人却认为我是被蝎子蜇了，还有的人直接说我中邪了。

　　那时，正好父亲和母亲都去地里干活，姐姐们也一起跟着走了。所以，他们对于巷子里发生的这一幕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劝，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即便是有个别孩子偷偷拿走了我新钩的槐花我也不理不睬。我的哭声对于巷子里的人来说算不得稀奇，于是看着我没有啥事，大家也就逐渐地散去了。

　　阳光给粘在天上的棉花镶了一道金边，却始终难以冲破那些烦人的东西。我的心里泛起了酸，我想要阳光一直照在我身上，因为那是婆的手，那是父亲和母亲怜爱的抚摸。可是，讨厌的云却始终看不透我的心思，跟我作对似的把太阳捂了个严严实实。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了。我看见巷子里的其他孩子都已经爬上了树，拿着刚摘的槐花朝我摇晃。

　　来啊，要槐花不？

　　我转过身，不看他们。可是，身后却是另一群孩子在朝我叫喊。

　　我干脆弯腰顺势蹲下去，两只手捂住眼睛。我没想到，他们刺耳的喊叫声直冲我的耳膜，震得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们当然是故意的，可我并不怨恨他们。我只是恨那该死的云，把我可爱的太阳给捂了起来。其他孩子叫得越卖力，我就越嫉恨天上的云。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用来堵耳朵，就想撕一截裤腿上的布。只是，任凭我再怎么使劲，裤子也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跟我过不去。

　　你们都是一伙的！我猛然坐到地上，脱下裤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扔向远处的排水渠。然后捡起石头扔向天空！

　　你也在看我笑话！把我婆还给我！

　　我本来想说“把我的太阳还给我”，话一出口竟然变成了“把我婆还给我”。

　　我一连朝天空扔了五六块石头。我“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怒视着天空。我不管那些石头会不会砸到云，我只要云知道我对它的讨厌。

　　石头们一个个不偏不倚，都落进了远处枝叶繁茂的槐树丛里。那些刚才还在朝我炫耀的孩子们被我的举动给吓住了，缓过神来之后全都喊着“牛牛娃发疯了！牛牛娃发疯了！”然后一溜烟全跑回了家。

　　孩子们的喊叫声似乎也把云给唤醒了，不一会儿就灰溜溜地“妥协”了。我重新沐浴在阳光里，再一次骑到了槐树的枝杈上。

　　母亲对我离奇的举动已经习惯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顺从了我的心愿，蒸好槐花麦饭让我端去放在了婆的牌位前。

03

　　我喜欢在阳光下闻着柴油味发呆，柳树巷的大人小孩都知道。

　　这可算是我喜欢阳光的第二个证据。

　　当槐花已经完全落败，这个就成了我唯一的爱好。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我在阳光下一闻到柴油味就会浑身舒坦不已。就像是犯了毒瘾的人突然被施舍了一大口烟土，身体里的那滩临近干涸的泉水就会重新涌了出来。年幼的我，绞尽脑汁地找遍了所有已知的词汇，还是无法准确地形容那样的感觉。别人问起时，往往只会用“好闻”来回答。

　　那时，柳树巷里只有我家斜对门军科叔家有一台手扶拖拉机。每到秋收，军科叔给拖拉机加油时，只要我看到了，不管在干啥都会扔下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跑过去给军科叔“打下手”。军科叔只当我有眼色，给他帮忙哩，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是去闻柴油了。

　　为了能多闻一会儿，我一个劲儿地劝军科叔：“慢嘎，慢嘎叔，慢慢倒，撒外头就不好了。”

　　这娃还“仔细”得不行。

　　军科叔一个劲儿地夸我，我嘿嘿一笑，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心思却全在柴油上。

　　军科叔终究还是开着那辆“突突”了一路黑烟的拖拉机进了地。只留下我蹲在地上，把地上漏下的一小坨柴油罩在我的影子里，睁大眼睛仔细地端详着。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那动人的气味在微风的吹拂下，夹杂了阳光的温暖味道，顺着我的鼻子、眼睛、耳朵，甚至袖筒缓缓地漫延进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这些味道在我的身体里慢慢扎了根，长出了淡黄色的枝条，结出了淡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夺目。

　　这是属于我的时间，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在这样的时间里，我才找到了自己。没有人会理解，也没有人能够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被人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我看见军科叔戴着草帽站在我身后，浑身沾满了泥土。

　　牛牛娃，一个人在路当中看啥哩？

　　叔，我在看你漏下的柴油。

　　柴油？柴油有啥好看的？那你研究半天，研究出啥没有？

　　好闻！

　　我想了半天，只想出来这两个字。好闻！是的，好闻！因为，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还有哪个词语能形容我当时的感受。

　　哈哈，我军成哥生了个瓜娃呀！

　　我没有理会军科叔的讥笑，反而朝他微微一笑，不但没有让开路，反而坐了下去。

　　哈呀，这娃瓜实了。

　　军科叔一看没办法，只好过来用他两只钳子般的大手夹到我的胳肢窝，稍一用力我就腾空而起。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是要咬人的。可是，我刚要发怒，就闻到军科叔身上同样散发着那迷人的味道，我就一声不吭了，任由军科叔把我放到一边，开着拖拉机“突突”地进了他家院子。

　　我敢断定，我的这个秘密绝对是军科叔透露给旁人的。

　　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开始拿这个笑话我。不过，军科叔也传了个一知半解。他只知道我爱闻柴油味，却不清楚我只会在阳光下对他拖拉机里的柴油感兴趣。当然，对于我家里人来说，特别是父亲，但凡有那么一点关于我不好的传闻，晚上吹了灯躺下后，就会旧话重提。那些时有时无的风闻，在父亲看来，完全就是他上辈子没积下德的报应。

　　怎么会要了这么个怪里怪气的娃呢？父亲时不时就会在母亲跟前念叨。

　　母亲一般是不会接父亲的话茬的。母亲心里清楚，要是接了这个话茬，父亲就会越说越难过，越说越邪乎，有好几次都开始抽自己。母亲经见过几回以后，就不再接他的话茬儿了。

　　父亲说着说着看母亲不太理会，也就把话转到别处去了。

　　我还是那么狂热地沉迷在对柴油的“研究”中，军科叔之类的人往往会在我一个人出神时笑话我几句。我并不在意，虽然母亲好几次告诫我不要去军科叔家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去了。

　　那一次，我一声不吭地蹲在军科叔门前闻柴油，利梅姨端着一盆淘菜水看都没看就泼了出来。我浑身湿透了，正好被路过找我的四姐看到了。

　　妈呀，我利梅姨把脏水给牛牛娃泼了一身！

　　母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带着两手洗衣粉沫子跑去跟利梅姨理论。

　　利梅姨是柳树巷出了名的厉害婆娘，母亲骂不过，拧着耳朵把我拉回了家。

　　关上门，母亲厉声问我：“还出去丢人不了？”

　　“妈，我没丢人！”

　　“你没早没晚看人家的柴油点点，你看那能吃不？”

　　“啊？吃，吃不成吧？”

　　“你能看下个啥眉眼？”

　　“兴许能喝吧——”

　　母亲操起扫把，朝我脊背抽去。我一闪身，跑到了院子里。我刚一停下，母亲的鞋就飞了出来。

　　我从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得我不敢再进去了。还是父亲回来，才把我拉了进去。

04

　　泼水事件看上去让父亲在与母亲的“讨论”中占得上风，这种局面直接导致了我在家里的生存状况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或许是母亲对我一再荒唐的表现逐渐丧失了信心。所以，才会通过父亲转而相信了那位算命先生的话。因为，我亲眼看到母亲竟然和父亲一同将那个来我家好几次的老汉送出了家门。从父亲对老汉恭恭敬敬的表现，以及老汉时不时捋捋胡子、扶扶帽子的样子来看，我断定出这个老汉就是不断迷惑父亲的算命先生。

　　我不清楚这个老汉出于啥目的，是不是只为在我家里混口茶水喝。当然，我想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老汉肯定是有更多的想法的，现在想来或许是个人贩子，他想找机会骗走我，把我卖到山里去。那年头，男娃还是比较值钱的。虽然我是他们眼里的“疯娃娃”，但是我裆里的“牛牛”可是实打实的值钱东西。

　　我料定这个老汉还会来我家，我要想办法整整他。

　　果不其然，在一个天色昏暗的早晨，公鸡刚打过鸣，父亲就迎进来一位不速之客。我从那客套的笑声中听出来，他就是那个算命老汉。我早就想好了如何来整整这个与我过不去的老汉。

　　我看见老汉进了院子，母亲也迎了上去。

　　我胸口突然有些难受，母亲对我的爱是不亚于婆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也会去热情地接待我的这位“敌人”。不管是不是出于客套，堵在我胸口的石头越来越重，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眼前的东西时明时暗，有点模糊不清。我揉揉眼睛，发现老汉和父亲进了原来婆住过的房子。我马上溜出去，躲到了后院的麦草垛后面。我有些着急，我不清楚老汉这次来会不会把我领走。我必须赶紧想个办法，让老汉再也不敢来我家才好。

　　我慌忙地扫视着周围，看到猪圈围墙那里放着尿桶，那是父亲舀猪尿时用的。父亲会定期把猪尿舀出来泼在粪堆上，有时还会用铁锨把粪堆掏个窝窝，再把猪尿倒进去。想到这里，我悄悄地溜过去，揭开尿坑盖子，把尿桶伸进去，舀了小半桶提上来放到一边。然后又悄悄地回到我藏身的位置。我听到屋子里传出老汉时而响亮、时而吃力的咳嗽声，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却怎么也听不到，仿佛房子里只有老汉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似的。

　　很明显，父亲和母亲由于要接待这个算命老汉，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而这也正好给了我“报仇”的机会。这时，我已经想好了整老汉的办法了。准备好后，我猫着腰从院子溜了出去。我装模作样地在大门外耍，其实一直盯着家里的动静。

　　眼看已经临近晌午，老汉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来，这是打定主意要领我走了。这时候，母亲从屋里出来了。母亲低着头好像在抹眼泪，一个人径直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家烟囱里就冒起了白烟。我又气又难受，本想再等等，可实在忍不住就溜了进去。

　　我打算去厨房央求母亲不要送我走，我会向母亲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可是，我刚走到婆屋里的窗子跟前，就被父亲叫住了。

　　“牛牛娃，进来！”

　　我心里一慌，逃到了厨房。

　　父亲随后也跟着进来，非常温和地叫我去屋子里。我藏在母亲身后，母亲用手摸我的脸。父亲伸过手，我死死地搂住母亲的腰，就是不松手。

　　“牛牛娃，我娃不害怕。家里来亲戚了，你要去打个招呼的。”

　　父亲耐着性子劝我，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慢慢地退到了厨房外面。父亲和母亲跟着我来到外面，母亲一直朝父亲摆手，父亲却挤眉弄眼地给母亲使眼色。母亲站在原地不动了，攥着手帕捂住脸开始抽泣。我一直退，父亲一直跟着我。这时，我看见那个算命老汉也过来了。

　　“牛牛娃，这么蛮个娃娃！来，伯伯给我娃一把把糖，你尝，你尝，甜得很！”

　　算命老汉过来给父亲“帮腔”。我鼓足劲向老汉唾了一口唾沫。

　　“你这个娃，可不要给伯伯吐口水哦！”

　　父亲开始训斥我，提着竹棍吓唬我，我就是不理他，一边唾一边退到了尿桶跟前。

　　算命老汉有点着急了，紧赶两步走到了父亲前面。

　　我就地蹲了下去，老汉又往前迈了一大步，正要说话，我猛地抓起尿桶朝老汉的脸泼了过去。

　　老汉没有完全躲开，脖子以下全湿透了。

　　老汉骂骂咧咧地走了，父亲用竹棍狠狠地捶了我一顿。我鬼哭狼嚎地叫唤的时候，闻到了从柳树巷飘进来的猪尿的气味。

05

　　一次无意间的偷听，才知道父亲心里也不愿意把我送人。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睡在隔壁婆住的炕上。半夜，我被尿憋醒了。迷离着眼睛，轻轻地打开门去后院尿尿，刚出了门就听见隔壁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哭声。起初我以为他们又在为啥事起了争执，我打起精神蹲在窗子下面，耳朵贴在凉飕飕的墙面上，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也舍不得！”我最先听到父亲的声音。

　　“牛牛娃是咱的亲娃，你也知道，为了要牛牛娃咱俩费了多大的事。”父亲缓缓地说道。

　　“那就不要再打那主意了，哪怕牛牛娃一直这么下去，我也会养活大的。”

　　“大了以后怎么办？给娶媳妇不？”

　　“媳妇——”

　　“就咱娃这么个样子，谁会把女子给咱？”

　　“牛牛娃长大一点就好了，哪能一直这么瓜哩？”

　　“你要是医生就好了。”

　　母亲不吭声了。我有点冷，偷偷进去穿好衣裤，溜出来坐在地上继续听。

　　这时，传出了父亲哽咽的声音。那是男人特有的浑厚、粗重的声音，夹杂着鼻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月亮慢慢地挪到了正空，恰好被院子里的榆钱树遮住了。我在地上的影子瞬时就变得有些零碎，不过正是在这样零碎的影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肩膀。我从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一是我觉得照镜子那是爱臭美的女娃娃该干的事，二是我觉得再怎么照我还是那个呆呆的样子：单眼皮的眼睛小得远远看上去就跟闭着没啥两样。嘴巴有点大，吃饭倒是很方便。四四方方的脸中间镶了个大鼻子。鼻孔有些大，出气很重，这一点随父亲，我不喜欢。特别是我的肩，平时在太阳下看上去老是一边高一边低。我估计走起路来肯定也是一摇一摇的，显得很不好看。

　　月光下，在零碎的影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肩膀完全就是平平的，像是匠人们打过线一样。哦，原来我的肩膀并不总是斜的。我再摸摸嘴巴，好像也没那么大呀……咦，我怎么完全换了个人？我还是我吗？是不是月亮没有照好？我就跑到后院空旷一点的地方仔细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肩膀就是平平的呀！啊呀，我的肩膀变平了。我惊讶得差点跳起来，不过即便是我努力忍着，也吓得母鸡们在架上咯咯咯地拍打了几下翅膀，变得慌乱不堪了。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几声咳嗽，紧接着父亲也咳嗽了两声。我赶紧躲起来，随后看到父亲披着衣服出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又进去了。

　　我躲在麦草垛与猪圈中间的空隙里，开始仔细地端详我在地上的影子。原来我一直对自己是这么陌生，我忘记自己长啥样子了，只能想起自己干过的那些蠢事（所有人都这么说）。不过，在这样凉飕飕的夜里，我却觉得周身有些暖和。说实话，我从没听过父亲哭，或者我觉得那更像是忏悔。他嘴上在劝母亲，其实心里和母亲一样舍不得我。

　　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肯定已经泪流满面，母亲更是哭得不成个样子。他们担心吵醒我们，一定会努力压低声响。

　　我有点想婆了，我的眼里开始变得湿润，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头顶的月亮变得零碎，变成了无数个小石头镶嵌在黑色的天空里。天空很亮，那是被无数个石头一样的“小灯泡”照亮的。院子里到处亮堂起来，我看到婆低着头在煤油灯下缝衣服。

　　我赶紧揉揉眼睛，婆就是在天上，我看得很清楚！婆捏着针认真地缝衣服，就是不理我。我使劲地朝婆挥手，婆故意惹我似的，就是不看我！我趿拉着布鞋，吃力地抽掉门槛，从我家大门下面爬了出去，我一口气跑到野地里。我用上了吃奶的劲撵，可是，不管我怎么撵，婆总是以跟我相同的速度往后退。我跑得直不起腰来，趴在麦茬地里大声地叫唤，婆还是忙着她手里的活。

　　“婆哎——婆呀——”

　　我拼命地喊，庄子里的狗被惊得狂吠不止。我顾不上那么多，我喊得没有了声音就开始朝婆扔土块。我怕打到婆，就往边上扔。扔了不知道多少块土块，婆还是不理我。“婆呀！”我咽了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铆足劲儿又开始喊。

　　直到我喊不动，婆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趴在地里大口地喘着气，麦茬划破了我的手脚和嘴巴，咸咸的液体淌进了我的嘴里，连同麦秆与杂草一起被我咽了下去。我被呛得不停地咳嗽，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叫唤……

　　“婆，我想你了，婆！婆，我想听你给我唱童谣……”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身边的麦茬被我压得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眼前的一根细打碗花在微风里重又直起了身子，那圆润的花瓣轻轻地扫过我的脸颊。蛐蛐开始齐鸣，远处水沟里的蛤蟆也跟着附和，时不时也会传来一声老鸦凄厉的叫声。自然界的生灵们在做着最后的打探，周围重新恢复了平静。我的眼皮有点重，浑身酸疼，我想闭上眼睛，就这么趴着。我想变成麦茬，变成野草，哪怕变成土地也好。我的胸口堵得厉害，一会儿又像是千军万马在左突右冲。我大口地喘气，用极为困难的吸气作为补充。我的脑子里闪电般划过婆的无数个身影，每一个都变成缝衣服的样子，而后“呼”一下就闪没了。

　　我不再相信那些假象，婆在叫我却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跟我捉迷藏，她在提醒我、在担心我、在给我唱童谣，我有气无力地哼起了婆教给我的童谣。

　　月亮爷，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捶得光，

　　打发娃娃……

　　走，我娃回！

　　猛然间，我听到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见父亲和母亲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我后边，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我抬起头，发现婆不见了，我用尽浑身气力爬起来扑向母亲的怀抱。

原刊于《椰城》2022年第9期

　　作家简介 

　　王小勃，1986年生于陕西凤翔，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虹》，作品散见于《飞天》《延河》《鹿鸣》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