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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安侠:白城子

文章来源:高安侠发表时间:2024-02-20

01

  坦荡的天空下,毛乌素沙漠徐徐打开自己,就像打开一卷历史。在天与地的交接处,白云升腾,似千军万马列队而行。炎热的风从远方吹来,芨芨草和红柳簌簌作响,仿佛悄悄耳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统万城的废墟像一堆散落在荒原上的遗骨,在北方强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当地人并不知道“统万城”这个略显典雅的名字,只因其城墙一片雪白,他们叫它白城子。我觉得这个名字比统万城更动听。

  盛夏的热风烤得皮肤微微发痛,好像刀片在轻轻地刮。痛觉告诉我,眼前的一切是事实:此刻,我是真切地站在了白城子的脚下。

  多年前,它是我的一个梦。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整日坐在家门前的弱水河边,默默地看那细波一闪一闪,光阴一寸一寸消逝在里面。弱水河穿过家门前的那片幽蓝的树林,一直到遥远的居延海。听爸爸说,骑马一路向北,整整走三天就能到居延海。那时,我的世界就是我所居住的小镇,居延海在我的世界之外,我常常痴迷地幻想外面的那个世界。有时一直坐到傍晚,从树林那边传来母亲的呼唤,我才站起身,离开到处弥漫着沙枣香味的小树林。

  有一天,老师给了我一本书。寂寞的童年里,读书是我唯一的乐趣。只有在书中,我才能离开小镇,离开日常生活,离开难以为伍的同龄人。从这本书里,我知道2000年前我所生活的祁连山脚下有一个强大的马背民族——匈奴。弱水河和居延海本是他们饮马栖息之地。弱水河边那些烽火台上曾经点燃过滚滚的狼烟。我还知道远方之远,有一个叫统万城的地方,它是匈奴所建的大夏国国都。据说那城墙无比坚固,当初修建时,是用糯米汤浇铸,监工用锥子扎进一寸,筑墙的役夫便要人头落地。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像月光一样皎洁的城堡,怎么会如此血腥和野蛮。

  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真实地站在这白色城堡下,仿佛看见那些彪悍善战的匈奴人从历史中纷纷复活,从弱水河、从居延海、从威风凛凛的大夏国统万城里连绵不断地涌出、涌出、涌出。金戈铁马,铁蹄铿锵,东征西讨,血流成河。

  残留的城墙上有废弃的窑洞,如今已完全塌毁。它们大张着口,一副惊愕的表情。如果近前细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的人烟气息。大炕上依旧平平整整,想必在若干年前响起过沉睡的鼾声,啼哭过初生的婴儿。母亲的奶香和歌谣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并没有随风逝去。灶台上一定煮过热气腾腾的饭菜,高高的城墙上站着怀抱婴儿的女子,手搭凉棚眺望归家的人。他们是当年匈奴人的后裔,一代一代生活在荒凉的沙海,苦苦守候着这座死亡的城池。

  如今,他们也不在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是否像天边的白云一样飘散,飘到未知的天涯?

  有一个窑洞,窗棂被风雨洗刷成了白色,尸骨一般的白。窑洞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门却锁着。也许想着有一天还会回来,不料,这一走飘蓬一般再也难回转身。那把锁早已锈蚀斑斑,锁不住的风将窑洞涤荡得一片荒芜。流沙不动声色地侵入墙院,占据了牛圈、羊圈,甚至窑洞,将这里曾有的人迹一点一点吞噬。

02

  废墟周围的野草长得无比热闹,修长的芨芨草、灰绿的沙蒿在风里轻轻摆动,意态悠闲,仿佛千百年来就一直这么生长着。不知名的虫子嘤嘤鸣叫,恍惚间听得,好似千年前皇宫里的细乐奏响。蝴蝶翩翩于野花之间,孜孜不倦地寻访,是不是千年前筑墙死去的魂灵所化?

  太阳光越来越强烈,像射出一个个细小的箭头,扎在皮肤上,微微的刺痛。一览无余的沙漠,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阳光的炽烈,无处躲藏,人只能硬着头皮承受。

  承受阳光的还有野花。淡紫色的野菊花在风里摇头,朴素亲切,宛如邻家女孩。泡泡草高举着一串串艳紫色的旗帜在风里飘呀飘的,可是千年前统万城迎接凯旋将士的旌旗?

  一种不知名的野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来没见过开着褐色花朵的植物。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隔年的枯叶,一直忽略它,它也忍受着我的忽略,使劲将褐色的花朵举向阳光,似乎在竭力地呐喊: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我终于发现脚下的褐色植物上有微弱的光泽,并不像是枯叶。于是,蹲身细看。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植物,披针形的叶子,绿中带灰,毫不打眼。花朵是赭中带褐,米粒一般细小。尽管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黑色的花朵,可人家是名贵品种,属于花中的贵族,是养在温室里要人小心伺候的。这褐色的花朵开在罕有人迹的地方,又天生的不美,注定了被人们忽略的境遇。

  来过这里的人,有谁会注意到脚下开放的褐色小花?我一路走过去,竟不断地发现它们,在阳光下,在风中,倔强地开放、开放、开放。

03

  站在白城子任何一角眺望,都会感觉这个城并不大,抬眼望去,一览无余,四角的城堡仿佛不费吹灰之力抬腿便可跃上。当我企图攀登这白惨惨的废墟时,发现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城堡看着近切,就是走不到跟前,就像童年的时候,开门就看见祁连山,却怎么也走不到山脚下。而且,那些城堡看着也不高大,等走到近处猛然发现,人忽然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巨大的城堡威压过来,似乎随时要将人埋掉。

  奋力攀爬于城堡之上,极目天际,只见黄沙漫漫,荒草萋萋,顿生无比悲凉之感。

  1600年前,一个空前混乱的时代。大夏王朝的开国皇帝赫连勃勃站在城墙上遥望天际,曾豪气干云地说:“这个地方真美呀!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没见过比得上这里的!”可见,眼前的这片沙漠曾经是绿草如茵,人烟稠密。那时的赫连勃勃年轻英俊,精力旺盛。他梦想着横扫天下,建立一个马背上的帝国,于是将国都定名为“统万城”,将四个城门起名为“招魏”“平朔”“朝宋”“服凉”,幻想着四方来贺、八方朝贡的情景。这是一座积贮了赫连勃勃的梦想和雄心之城。从头曼、冒顿到阿提拉,几乎所有的匈奴王无一不曾做过这个美梦。

  可是如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在岁月和风雨中,统万城洗去了铅华,洗去了所有的荣耀和梦想,越洗越白,成了一贫如洗、月光一样白的白城子。

  和任何王朝的命运一样,赫连勃勃死后,内讧和征战使这个迅速崛起的草原帝国迅速衰败下去,仅仅25年便走完了自己的历程。一座梦想君临万邦的城市在时间的洪流中,渐渐荒废,直到化为白骨。

04

  坐在城堡的废墟之上,偶尔听到草窠里的虫鸣,却觉得四围一片寂静。有风从远方徐徐降临,丝丝入扣侵入每一个汗孔。伸开五指,感觉风从指尖流过,待要努力遮挽,却轻扬远逝。抓不住的不只是风,还有时间。没有什么能抵抗时间。

  同伴们在讨论,如果生在大夏愿意做什么。我的脑子迅速搜翻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在空想世界,权且过一把瘾,那么就做个美梦吧。

  做赫连勃勃的王后如何?多么高贵荣耀!可回头一想,当年赫连勃勃为了争霸草原,不惜对丈人莫弈于下手——当年,在赫连勃勃被人追杀、潦倒落难之时,莫弈于收留了他,并把女儿嫁给他。一个敢杀岳父和恩人的人,对妻子能好到哪里去?

  那么做公主吧,公主是美丽和骄傲的代名词。可是在天下大乱的十六国时期,国家之间的联盟往往是以女妻之,公主只是一个战争筹码,至于爱情和幸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做个王子吧,未来的权力执掌者。有人说,权力是男人的魅力象征。赫连勃勃的三个儿子璝、伦、昌,为了争夺王位,不惜自相残杀。连正常的天伦之乐都没有,还有何幸福可言?

  我想了又想,还是做个牧马人吧,天天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多么惬意。可是征伐的铁蹄随时会践踏我的家园,而我,随时会手操矛戈冲锋陷阵,然后像万千征夫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疆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说的就是我。

  在一个乱世,任何人的幸福都是空谈。

  白城子只是一个乱世的符号,它的废墟暗示着一切荣耀只是过眼烟云。归去途中,无意间回首,燃烧的晚霞中,白城子无比艳丽、无比凄凉。

  作家简介 

  高安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延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弱水三千》《完美的背后》《从异乡到异乡》《树的箴言》《我们身边的空缺》;长篇小说《野百合》等。获第三、四、五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第二届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二等奖(长篇小说类),丝路散文奖等多个奖项。荣获“延安市突出贡献专家”称号,“三秦优秀文化女性”称号,2017年入选陕西省文化厅百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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