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的万里游
王绩是由隋入唐的诗人，他的这段青春远游正当隋末，为大唐诗人们的少年游投下了几分梦幻的底色。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小时候读《唐人绝句精华》，读到王绩这首《题酒店壁》，眼前便有了一个“长日昏饮、不愿独醒”的隐者形象。他所向往的，也是“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一生嗜酒，三番辞官归隐，饮者且隐者，几乎是一千多年来王绩的标准形象。但近来读王绩长兄王度所著传奇《古镜记》，其中大半篇幅讲述王绩早年弃官后的万里游，展示的却是一个青春少年行侠江湖、斩妖除怪的形象，让人振奋。
王绩（590年—644年），字无功，号东皋子，生于隋代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一个儒学世家。父亲王隆曾向隋文帝杨坚献上《兴衰要论》七篇，后来退官讲学，“门徒常千余人”。王绩的长兄王度早早入仕，三兄王通字仲淹（北宋范仲淹之名即来源于他），是当世大儒，又有经世之志，曾著《太平十二策》上书隋文帝，为国家的长治久安献计献策，被文帝大大赞赏一番，可惜终被搁置一旁。王绩颇受三兄影响，自小怀抱济世之志。
十五岁那年，王绩游长安，谒见越公杨素，正好赶上宾客满席。杨素是当朝执政，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恐怕不会上心，王绩于是相当直白地说：“明公若欲保崇荣贵，不宜倨见天下之士。”用现代的话说，尊重知识分子，执政者才能长保权力和荣耀。——听到这话，你也要愣神吧！杨素“改容礼之”，与他谈文章，论政事，少年王绩颇为老到，“瞻对闲雅，辩论精新”，一座愕然，视为“神仙童子”。谈话中，杨素赞赏了王绩三兄王通的《太平十二策》，为之惋惜，少年王绩却回答说：“知而不用，谁之过欤？”丝毫不给情面，杨素“有惭色”。少年王绩，已显出不凡的个性。
大业四年（608年），十八岁的王绩又游长安，“新停隐士之船，即赴群公之席”，结交名流公卿。他年老时有一首诗《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正师》，说自己少年好学，志向高远，“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弃繻频北上，怀刺几西游”，揭示了他一次次游长安的实用意义。当然，出身儒学世家，又少年聪慧，期待早入仕途，也是应有之义。
五年后，二十三岁的王绩参加科举孝悌廉洁科，成绩名列前茅，一举考中（射策高第），授官秘书省正字，文士起家的一个美职。年轻而有美职，好前程如在眼前！
但王绩爱饮美酒，“饮酒至数斗不醉”，又好弹琴，在音乐方面相当专业，自然不喜欢在朝廷的种种拘束，于是宁愿当个“宦游人”，转任地方官扬州六合县丞。（巧合的是，王绩的侄子，也就是王勃的父亲王福畴后来又任六合县令。）本以为天高皇帝远，可以宽松一些，结果却更加不堪：此时的隋朝，已是山雨欲来，不免更要加紧控制，王绩哪里能适应如此新形势新要求？于是一再被弹劾，不禁感叹：“网罗高悬，去将安所？”到第二年，王绩借口生病而辞官，“遂出所受俸钱，积于县门外，托以风疾，轻舟夜遁”，一副“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风范。
王绩第一次辞官返乡，准备远游。“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满是贤者的寂寞。
“大业十年，度弟绩自六合县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古镜记》写道。但王绩的计划遭到了家人的反对。长兄王度流泪劝阻他：如今天下不安，盗贼充斥，此时远行，让人担忧。但王绩很坚决，“意已决矣，必不可留”，还引用了孔子的话，“匹夫不可夺其志”——王绩的一生，大致就是这一句话的注脚。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按当今学人陈尚君先生的推测，王绩本是有为之士，当此乱世，奔走道途，“显然在寻求机遇”，文雅的说法，“即有乘间一展所怀之愿”。在《古镜记》中，为安全起见，王绩上路前借了长兄手上的一件绝世神物——古镜，作为防身之用，开始了一趟为期三年的壮游。
大业十年（614年），携带古镜护身的青年王绩开始了他杭志云路、栖踪烟霞的传奇之旅。
第一站是嵩山少室。晚上栖止于山中一个石洞，月夜二更后有两人来谈话，“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王绩疑窦顿生，悄悄取出古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到天明，二身俱殒”。斩妖除怪，初试身手。
王绩入箕山，渡颖水，一路往东南行，到颖水畔的太和县观看著名的玉井。让他起疑的是井傍的深池，“水湛然绿色”，当地人把此池当神一样敬拜，每年八次祭祀，稍有不周，池中就会冒出黑云，下起冰雹，危害村民——真是奇哉怪哉。王绩拿古镜一照，池水顿时沸涌起来，跳出一条大鱼，三米多长，“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果然是精怪！王绩切了烤肉，有点儿肥，好吃，正适合当几天的干粮。
北上商丘、开封，遇到一个人家，女儿自去年患上怪病：白天好好的，到了夜晚，“哀痛之声实不堪闻”。王绩停留一晚，听到女孩的哀痛声，马上拿古镜去照，听到女孩大叫“戴冠郎被杀”，见病人床下有只大雄鸡，已经死了——原来是主人家七八岁的老鸡成了精，为非作歹，却不料反丢了性命。
下江南，由扬州渡长江时，忽然乌云滚动，黑风汹涌，一船人有生命之危，宝镜再显神勇，“绩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停云散，波涛平息，片刻渡了江。登南京栖霞山，熊鸟见镜奔骇。渡钱塘江，正遇上海潮，“绩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然后举帆翩翩，直入南浦。古镜神奇，令人咋舌。
登天台山，还会稽（今绍兴），遇到异人张始鸾，向王绩传授了《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和明堂六甲等阴阳术数。又游南昌，见道士许藏秘，受托转丰城，灭了危害仓督李敬慎家三个女儿的三妖。然后寻仙至庐山，流连数月，庐山处士苏宾劝告王绩：神物必不会久留人间，如今乱世，趁有宝镜护身，速回家乡。这提醒我们，王绩一路所遇的精怪妖魔，只是隋末乱世种种怪象的变形而已。王绩回到河北时，梦中接到宝镜即将远离人间的通知。至大业十三年（617年）夏六月，归长安，见长兄，归还古镜，回河东。七月十五日，古镜消失。
王绩的万里游，按《古镜记》的记述，他从河南嵩山出发，然后沿颖水而下到安徽太和，再北上河南商丘、开封，沿大运河东南行，由扬州渡长江到南京，向东南渡钱塘江到浙东，一路向南直到天台山，然后转江西，过南昌、庐山，再北上河北，返长安，归河东家乡。
这趟时三年，纵横半个中国的壮游，处处可圈可点，甚至他遍游山水的江南之旅，也与后世唐代诗人的江南游历路线依稀相似。尤其是他盘旋嵩山、梁宋之地，流连庐山、浙东各地，盛唐诗人中，可与他媲美的恐怕只有李白了。如此说来，王绩真是少年游的一位先行者了。
“仲尼初返鲁，藏史欲辞周。脱落四方事，栖遑万里游。”王绩的归来之诗，由孔子返回鲁国起笔，流露了他的几分彷徨心境。由此而言，王绩的万里游，是一个少年纵横江湖、降妖伏怪的游侠梦，更是荒乱世代中一个年轻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青春梦。
王绩是由隋入唐的诗人，他的这段青春远游正当隋末，为大唐诗人们的少年游投下了几分梦幻的底色。
王绩的故事远没有结束，只是转向了美酒。
数年后，武德五年（622年），大唐建国，诏征前朝官员，王绩再次入仕，在中央政府门下省工作，当时惯例是省官每天配给好酒三升。他的弟弟王静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说：“待诏禄俸，殊为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尔。”薪水微薄，只是三升好酒有点儿让人留恋。门下省领导听说后特批给他每天一斗，王绩由此得了个外号“斗酒学士”。有酒的日子不错，王绩在这里待了六年，到贞观二年（628年）离职返家隐居。这是王绩第二次辞官返乡。
十年后，贞观十二年（638年），再次赴选。这里见出唐代官制的特点：官员退出官场后保留资格，可以通过“参选”再次进入。
王绩这次赴选，打听到太乐署有位吏员焦革，特别擅长酿酒，就申请当太乐丞——按唐史学者赖瑞和的说法，太乐丞近似“宫廷乐团副教练”。可是人事部门（吏部）不同意，因为以王绩的良好出身，不应该去担任这种不大被士人认可的“浊官”。但王绩认准了，“苦求为太乐丞”，又抬出庄子甘当漆园吏、老子愿守图书馆来当理由，终于成功当上了太乐丞，美酒饮了饱。这个故事让人想起阮籍：《晋书》说，“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看来，王绩或有仿效之嫌，甚至他一再辞官的经历，也与阮籍媲美，但学习前贤，超脱世俗，终是人间雅事。
只可惜不到两年，这位吏员夫妇过世，王绩感叹“天乃不令吾饱美酒”，是老天爷不让我在这儿喝了，于是第三次辞官，回到家乡，结庐河渚，纵意琴酒。
他担任过的这个职务也因为他而改变——“由是太乐丞为清流”，从地位卑下事务冗繁的浊官成了声誉好、升迁快的清官。再后来，与王绩一样精通音乐的盛唐诗人王维曾任此职。而那位擅长酿酒的朋友焦革，王绩也不曾忘记——多年后王绩为酿酒始祖杜康立庙，以焦革配饷。他有《醉乡记》《五斗先生传》，向魏晋名士刘伶、陶渊明致敬。
这样一次次出仕，一次次辞官，最终以隐居醉酒而逍遥一生，就算是王绩的逍遥游吧。爱酒与隐士的声名，不免会轻轻掩盖了他的少年游所象征的一切。
“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中晚唐大诗人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过他的第三个重阳节那天，发出了向王绩学习、沉浸醉乡的口号。倒是与白居易同时代而以儒者自任的韩愈，见到王绩的后人王含秀才时，说起他少年时读王绩的《醉乡记》，心中奇怪，后来才明白过来，为之悲伤，为之感叹：“醉乡之徒不遇也。”意思是王绩天赋英才而不遇于时，沉浸醉乡而心犹有不平。这种理解，倒是呼应了王绩那场万里少年游的青春梦，也说清了王绩一生堪称逍遥游的真谛。
节选自《延河》2023年08期原题为《长安诗人行吟》
作家简介
柳向阳，河南上蔡人，诗人，诗歌译者。译有杰克•吉尔伯特诗集《拒绝天堂》《诗全集》，露易丝•格丽克诗集《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加里•斯奈德诗集《砌石与寒山诗》《龟岛》，W.S.默温诗集《清晨之前的月亮》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