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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耀文:府谷,府谷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24-04-02

  亘古不息的黄河从青海发源,越甘肃,走宁夏,过内蒙,一路向前奔涌两千多公里,就到了陕晋蒙接壤地带。在陕西省版图顶端“兵马俑”的帽檐附近,黄河突发奇想般来了个大拐弯,顺势南下,揉疼了河床的关节,裹挟着如滚滚泥浆的河水,一头扎进晋陕大峡谷的臂弯里。浓重黏稠的河水犹如蘸了浓黄的汤汁,在宽阔的河面铺展成黄土的底色。现在,它变得乖顺如羔羊,伸展着柔软的腰肢,轻抚着峭壁上的山石。再往下,它终于突破了峡谷的阻滞和束缚,河面陡然变宽,这就到了府谷。

  府谷,古称府州,是陕西最北端、黄河边上的一座小县城。茫茫的毛乌素沙漠在这里绾了个结,它和杳渺的黄河将府谷揽抱于怀中。地方解说词的开头大抵是这样的: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在这里融合,长城和黄河在这里交汇。这话没错,却也说明所处位置的偏僻。

  上世纪70年代,府谷某村民在地里干活儿,看见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大路上疾驰而过。他目瞪口呆,惊讶得不得了。回家后,这人迫不及待地告诉街坊:今天锄地时,我看见有个人双腿夹着两个磨扇大的铁片,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四邻们任他怎么描述,愣是不明白双腿夹着“铁片”怎么会跑那么快。这是真事,说明了地方的闭塞封闭。府谷,往东是山西,往北是内蒙古,距离太原、呼和浩特都不足300公里,去省会西安则有730公里。人们都知道府谷资源富集,2011年通往榆林的高速通车,而直到2015年,才结束了与省会西安不通火车的历史。由于地理的限制,这里几乎是被人遗忘的一角。

  这里的人们,总是戏称府谷为“我谷”,夸大也好,说笑也罢,掩饰不了府谷人不挪窝的本性。府谷人,生生世世待在原地,外出打拼闯天下的人并不很多。清朝末年,干旱频仍,空前饥馑,人们没吃没穿,走口外,那是被迫迁居寻衣觅食的无奈之举。但很少有人走到富庶的河套地区,更多的人到了东胜一带再不愿意前进。府谷人说,儿想父母扁担长,父母想儿长城长。他们不愿意远离故土、高飞远走,一方面是良善的天性助长,另一方面又是没出息的代名词。府谷人啊,就是矛盾的结合体。

  长城是天然的屏障,府谷就在明长城的脚下。那些夯土、墩台,虽则经历了岁月的剥蚀,是断壁残垣的样子,但他们走出了那道屏障,心仍然羁绊在长城以里。府谷人,习惯上把长城称为“边墙”。那道“墙”就筑造在那里,也筑在府谷人的心窝窝里。但是,这泯灭不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走出山外,去到四面八方,过不了多久,就悄悄回到原地,固守在小城里,自给自足,悠然自乐。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在事业上,府谷人似乎仅仅是浅尝辄止,跳不远也飞不高。他们吃苦耐劳,却缺乏狠劲和韧性。他们忘不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更是贪恋那一口一锅乱炖的烩酸菜。在家待着的府谷男人,又普遍有大男子主义。他们理直气壮,祖上就是这么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作为一家之主,婚丧嫁娶、财物分配、迎来送往,这些都是男人说了算。在府谷,妻子称呼丈夫为“掌柜”或“掌柜的”。“掌柜”这个词,多指自家男人;“老掌柜”则是老公公或者年迈的父亲。人们带着偏见,认为女人的见识短浅,谁家要是由女人主外,街坊邻居会明着暗着奚落:女人当家驴耕地,熬不熬也球腥气。

  习惯上,府谷人把“上街”称为“出街”。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出川、出城、出远门这些词语。也是啊,上个街嘛,好像要走多远的路程似的。府谷人很少走出家园,在历史上没有出过多少名人,鲜有英雄的出现。他们原本就属于那种造不起声势、不懂得浪漫的类型。明朝末年,本地黄甫镇宗常山上出了一个英雄王嘉胤。王嘉胤是揭开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头一人。可惜的是,在他举事三年、队伍迅速壮大之时,却被奸细所杀害。杀害他的人,名叫张立位,是他夫人的弟弟,他的小舅子。说起来,这事其实挺尴尬——张立位这家伙也是府谷人。麻痹大意,遇人不淑,轻敌情绪的滋长,让这位农民起义的首领过早地殒命。王嘉胤身后,安塞的高迎祥、米脂的李自成接过义旗,刮起了风搅雪一般的明末农民大起义。十几年前,本地教员出身的张育丰先生,怀着对英雄的敬佩和对历史的尊崇,经研究走访考证,历20年写出了一部《王嘉胤评传》,可惜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府谷人很少进行反思提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一切似乎深信不疑,思想上总缺乏一块垫脚石,这大概是府谷人致命的弱点。

  府谷人骨子里是善良、热情的秉性。外地人来了这经商做买卖,往往一住就是十几年,活得安生,逍遥自在,不会感觉到府谷人丝毫的排外行为。你和府谷的朋友去吃饭喝酒,府谷人总是点好菜上好酒,竭尽其所能。推杯换盏吃饱喝足后主客散席,府谷人酒醉心明,醉了比醒着清楚,死活不会让你掏钱结账。在他们看来,请人吃饭就得尽地主之谊,即便经济力量寒碜,也不会二一添作五,他们抹不开这个面子,解不开这个心结。府谷人有自己的义利观,没有那么些花花肠子,不会给你使小性穿小鞋耍心眼,他一旦认准了你这个人,就会死心塌地对你千般好。

  地域造人,府谷人豪爽好客,这是不争的事实,在酒桌上则表现得淋漓尽致。府谷人喝酒,信奉的是个实诚,喝麻灌醉方是待客之道。若是四个人,就喝完五瓶酒;若是五个人,就喝完六瓶酒——坊间戏称的“N+1定律”。酒桌上的府谷人,一改平时沉默蔫巴的样子,吹牛侃大山是他们的特长。胡吃海喝,吆五喝六,好不热闹。这个时候,划拳、骰子、扑克甚至火柴棍棍都当作武器,实施轮番轰炸。席间,女同志也不甘落后,时不时冒出个段子来。碰杯时,猛然间给你来一句:“你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说完自顾自一饮而尽。豪气十足,真心实意,不做作,不拿捏。酒桌上人们顿时笑逐颜开,山呼海啸一番。碰了杯,就得喝干喝净,所谓的酒尽全开。扭扭捏捏、左躲右闪那一套,在府谷吃不开也混不开。你说你酒量不行不能喝,在府谷人看来就是借口和托词,鄙夷地给你来一句:男人就不能说不行。要不,再给你敲打几句,什么“不往桌子上坐由你着了,坐上来就不由你了”,什么“吃烟为了咳嗽,喝酒为了难受”,什么“放贷图个利,喝酒图个醉”……全是百口莫辩的府谷式逻辑。府谷人,把酒场当作疆场,酒过三巡,纵然说不行的那个人,也开始主动出击,酒壮怂人胆,威风给人看。

  府谷地处沙漠的边缘,干旱少雨,植被稀少,缺水就少了灵气。尽管有大河浩荡,群山莽莽,终究是生涩粗粝的底色。多数府谷人木讷寡言,拙嘴笨舌不擅于演讲。你若抬举他们上台讲几句,多半会摆手拒绝。说一个外地人和府谷人在街头骂架。外地人从上到下、从前往后骂了半天,府谷人嗫嚅着,三句打不出个响屁来,脸红脖子粗,真是急死个人。那人暗自蹊跷,不料府谷这人猛然间来了一句:折回个!爷和你说的一样的……

  早些年,人们是居住在窑洞里的。“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道出了爱情的忠贞,也说明了光景的辛酸。人们取法自然,凿壁成穴,在最原始的住所繁衍生息,窑洞里烟火的气息浓郁而强烈,耳际传来鸡鸣狗叫、刮风下雨、吵嘴打架的声音。进了窑洞,光线从窗棂格照进来,地面上的灰尘形成一柱光束,人们在一方土炕上编织生活;走出窑洞,背对着明晃晃的阳光蓝莹莹的天,人们在贫瘠的黄土地上春种秋收。大山外的世界,遑论有多么精彩,似乎从来都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谈论世事时事,可多半属于一知半解,并不深入。

  府谷人的憨厚朴实,这是世人公认的事实。他们信奉的哲学是以诚待人、刚把硬正。他们出门前,父母总要扎扎实实安顿一番:和人家好好相处,做事要勤快,做人要本分,就是套鸴子也得一把米。

  改革开放以来,府谷产生了一茬又一茬的煤老板和企业家。一方面,吃苦耐劳他们擅长,另一方面文化底子薄又是他们致命的缺陷。在不少外地人的眼里,府谷就是遍地生金,财富堆积如山的地方啊。事实上,府谷经济升温是在新世纪的头十几年。煤炭价格的一路飙升,煤炭产能的兴起,让这个小城得到了空前的繁华。一时间,豪车涌上街头,得意写在脸上,各种段子在坊间流传:有人开着自家飞机去重庆吃了个火锅,有人去西安一次性买了一个单元的楼房,有人去外地炒房惹得当地人骂声四起。那时,老板们谈生意,都是以亿元作为单位。平民百姓也不甘落后,不惜托关系找亲戚走后门,急于到那漩涡和风暴中心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人们争相逐利,似乎谁也不能能够阻挡这股神秘的暗流涌动。随后,街道上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种叫作“典当行”的铺面。作用力产生反作用力。致富的幻梦,高息的诱惑,在感性与理智之间,人们选择了信任,扩张着无极限的想象力,耽溺于泡沫般的浮华中不能自持。随着泡沫越吹越大,一时间,“跑路”“高利贷”“非法集资”等闻所未闻的词语鬼魅一般探出头来,从火苗到烈焰,一场前所未有的燃烧,惊雷般地将人们从夜梦中惊醒。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懂得把控局面听其自然发展,会打江山而不能固守家业,这是府谷人的现实痛楚。直到今天,这桩事仍然留着后遗症,就像绵里藏着的一根针,时不时露个头,扎疼府谷人那根敏感的神经。

  府谷人活在世俗里,也活在惶恐中。府谷的村落好多都是直接以神灵、庙宇命名,比如:小神堂、大神堂、山神堂、石庙墕、庙梁、庙山、庙峁、新庙。村村有庙,户户进香。文庙、观音殿、吕祖庙、龙王庙、关帝庙、城隍庙、娘娘庙……儒释道三教合一,合署办公,互不干涉,相安无事。无事不登三宝殿,老百姓有个三长两短,相信神以慈悲为怀,就去庙里烧香叩头许愿上布施,无非就是盼着风调雨顺、子嗣兴旺、免灾祛病、平安健康。

  古老的风俗遗传影响着衣食住行——他们相信神明有耳。“忌月”是府谷的旧俗。“张王李赵六腊月,乱家百姓三九月。”不论哪家,每年都有两个月的“忌月”,在院子里不取土、不砍伐,是月不杀生不娶亲不丧葬,以免“动了土”;“过了二十三,神鬼不服管”是说腊月二十三这天,灶马爷要去天庭汇报工作,正月初八接新神,这期间是不能随意乱跑的;正月初一太阳未升起不开柜门,防止金银钱财被人窥视;正月初一到初四不倒垃圾,初五送穷媳妇儿一次倾倒,谨防财物流失;晚上不剪指甲,魂灵都在指甲上,剪指甲会吓跑魂灵;晚上不梳头,所谓“黑夜梳头百夜愁”……诸如此等说法和忌讳,在民间数不胜数,用迷信或者蒙昧是难以解释清楚的。

  府谷面积并不大,饮食习惯却有区域之分。西部乡镇紧邻内蒙古,地名中亦有不少蒙语的遗存,如大昌汗,“昌汗”意为“白色的沟”;如“哈业乌素”,意为“两股水”。想来,在古时,这里水草丰美,是牧马放羊的好地方,其风俗与草原极为相似。走在西部的镇街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农民牵着一头羊走着,那羊仿佛已经知晓自己将被屠宰的命运,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可拗不过紧绷的绳子另一端的人。府谷人总说猪羊一碟菜,这话里对家畜带有惋惜怜悯的成分,可结果也就是一碟菜,终归还是不会变。这里的人们喜食羊肉,尤其偏爱大骨头。你到某户人家吃饭,饭前每人发一把剔肉的小刀用来割肉吃,小巧锋利,泛着寒光。羊肉呢,总是七八成熟的样子,带着血丝,嚼劲十足。有一年,我们去内蒙古恩格贝一带,同事们看到满桌滋滋作响的羊排、大块的手抓羊肉,兴味盎然,吃完抿咂着嘴,连呼过瘾,真个是把异乡当作了家乡。在府谷,羊肉同样出名的是地处最南端的王家墩。那里山多泉多石头多,羊群吃青草、喝山泉、跳石涧。当地人吃羊肉却颇为精细,将其切成小块,佐以当地出产的花椒辣椒等各式调料,本地人引以为荣,外地人赞不绝口。而东部的乡镇,人们习惯食用一种叫酸饭的食物。家家户户都有一只浆米的罐子,将糜米发酵后,富含的乳酸菌生津解渴,健胃消食。在炎热的夏季,当地人靠着酸米饭、酸米汤解渴去火,这是来自他们味蕾和记忆深处的味道。多元的饮食习惯,在府谷地面上相互融合,互不干扰,自成特色。

  事实上,在府谷人的食谱里,土豆是主角,大概任何食品都比不上他们对土豆的钟爱。土豆这东西,耐旱耐瘠产量大,种植简单省事:春天将剜割好的土豆块扔在犁槽地里覆土,夏天耘两次草,秋天就能从地里刨出浑圆的土豆来。府谷人称“收土豆”为“刨山药”。在一眼望不到的地头上,一䦆头接着一䦆头刨挖,一颗土豆一颗土豆捡拾,刨食过日子的艰辛光景可想而知。在府谷,土豆的吃法多种多样:大烩菜里有块状的土豆,臊子面里是豆腐丁土豆丁,炖肉时加入土豆可以去膻止腻,土豆拌莜面、土豆烧排骨,炸土豆、烧土豆,土豆丝、土豆泥,土豆去皮擦成丝条蒸出来就成了洋芋擦擦,将土豆磨碎泡在水里沉淀晒干的淀粉可做粉条……府谷人的命里也有了土豆的属性:朴素,隐忍,努力向上,活成土豆的样子。多年前,我邻家的一位婶婶,男人下了煤窑,那年秋天她独自一人收回五百多编织袋土豆。

  先前流传的民谚说,府谷保德州,十年九不收。黄土高原的环境恶劣人所共知,连绵的黄土却是慈悲的。黄河岸边的府谷,干旱贫瘠,靠天吃饭。什么样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什么样的作物种植。府谷人的主食是一种糙米。这是一种叫做糜子的作物。糜子耐旱耐寒耐瘠,江南水乡不是它的故土。糜子有软、硬之分,硬糜子可当作主食米饭,虽粗糙难以下咽,三十年前,却是人们最好的活命口粮。软糜子又叫“黍子”,带着天然的黏性,可以做成五月端午的凉糕、大事小情都要吃的油糕。但凡庆生过寿、盖房封顶、出门远行、婚丧嫁娶,带着仪式的隆重感,府谷人断然是要吃这种叫作“油糕”的食物的。生生死死,敲锣打鼓,生之欣然,死之淡然,都在那一盘软溜溜黏糊糊的油糕里。

  筑造于唐、宋之间的府州古城,北控长城,南瞰黄河,雄踞悬崖之上,这是我国北方保留较为完整的石头城。在中国,城墙就是地方文明的标识。一座石城,襟山带河,势若孤悬,巍然屹立在黄河北岸。眼前是峥嵘岩石,身后有大河浩荡,历史与现实、沧桑与梦幻交织在一起。站在古城的制高点,极目望去,滔滔黄河奔涌不息,江流石不转,巨龙一般飘向远方。远处,山连着山,山接着山,山套着山,黄土高原的苍凉与雄浑尽收眼底。府谷县城的对岸河东,是山西省保德县,据说,这是中国版图上距离最近的两个县城。再往东走,翻越莽莽群山,便是坦荡如砥的华北平原。

  (作家简介:白耀文,陕西府谷人,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延安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陕西日报》《榆林日报》等报刊杂志,获“丝绸之路杯”第三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优秀奖。)

原刊于《延安文学》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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