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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堂:麦秸垛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24-04-02

  再不平整的村庄,都会修理出一个偌大的场院,堆起几座麦秸垛。这是多年前大多数乡村的标配。经济条件好点的地方,生产队还会围绕大场院建几间公房、几排牛舍,公房用来存放粮食和集体的农具,牛舍饲养耕牛。耕牛是犁地的主要劳动力,重要性不言而喻,麦秸是牛冬春时节的主要草料,麦秸垛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我们这个村庄在山塬上,土地相对多一些,养的耕牛就多一些,大场院上的麦秸垛就堆得大一些、多一些。几座山一样的麦秸垛矗立在那儿,外村人羡慕,村里人踏实,它成了村庄的门面,也是丰碑。

  我无数次亲历了大场院上的劳作。麦子快熟时,大场院被反复清理、平整、碾压,似乎必须让它成为一件光洁如镜的艺术品,才能与麦子高贵的金黄相匹配,似乎任何一个细小的裂隙、坑洼,都是对即将进场的一季收获的亵渎。割麦子繁忙,麦子运来后,人们的繁忙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紧张地摊场、紧张地碾麦、紧张地晾晒颗粒,好像不这样,即将到手的粮食就会被谁夺走,而伏在山背面的黑云白雨,便充当着虎视眈眈的角色。完成了这一系列程序,大场院上的节奏舒缓下来,像一场大戏,在麦秸垛的徐徐隆起里,谢了幕。

  人们如此看重的麦秸垛,有一年却被我们几个小孩子毁了。那是我四岁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在冬日的野地里玩烧荒的戏耍,大路边或田坎上常燃起火光狼烟,但都自生自灭了,并没有引来人们的关注。直到一天我们点燃大场院塄坎上的荒草,荒草又引燃一座麦秸垛,我们的小兴奋瞬间变成了村庄的大恐慌。我们战战兢兢躲在一个石碾子背后,看着滚滚浓烟中人影飞蹿、人声鼎沸的场面,我们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看着人们用挑来的水、挖来的土,把一座火焰山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小土堆,我们也暗暗击掌相庆。人们四散后,我们却蜷缩在碾盘下,久久不敢回家。 

  作为火灾的制造者,我们没有受到大人的过多惩罚,反而被处处保护着。但我从父亲黑着脸的沉默和母亲长长的泪水中,已隐隐感到了家里将要面对的一切。来年春天,村庄大路上出现拉着麦秸草的架子车队,我父亲也在长长的队列里,父亲说,别人在挣工分,他在赎罪。那是我们村庄绝无仅有的一次借草养牛记录,它成了向来以麦秸垛多且大为荣耀的一个村庄的耻辱。人们越垂头丧气地埋怨,我父母越愧疚得不敢抬头。那年凡遇分口粮,我们几家总比别人家少,我母亲做的饭总稀溜溜的。村庄史上的这个事件,至今仍被提及,不过人们的话题重心,已不再是人与火搏斗的壮烈场景描述,而是一种略带伤感的怀旧:那时村庄里人多,还是人多了好啊。

  生产队汲取那场火灾的教训,大场院边饮牛的涝池时时蓄满着水,塄坎上的荒草不等入冬就割得一根不留,孩子们来场院要检查带没带火柴了。这些事一般由饲养员负责,饲养员一般一年一轮换,干得好可以连任,我五爷就被群众推举连干了五六年。五爷喜欢领着我,说我能给他解闷,我便有了更多接触大场院和麦秸垛的机会。五爷每天都要用大铡刀铡麦秸草,那是两个人的活,一个喂草,一个铡草,队上就每天派一个人来做帮手。我像个编外帮手,他们一会儿使唤我去扯麦草,一会儿要我去取水壶,要旱烟袋,我却不拿,他们就互相乜着眼笑,说,这孩子有记性,可教。

  而我几乎把所有兴趣放在了麦秸垛的洞子上,以至于之后多年,那些洞子都在牵动我想象的神经。我很好奇麦秸垛竟和土塬一样,也可凿洞,而且洞子里又有洞子,如同迷宫,迷宫没人来捉迷藏,多寂寞呀。是不是五爷怕这些麦秸洞太寂寞,才把大铡刀搬进来,让它们像看戏一样看着他铡草的?五爷铡草确像演戏,动作夸张而滑稽,我常常看得入迷。我把心中的疑问抛给五爷,五爷说,你还小,懂不了。这让我更加好奇。

  在村庄生活近二十年,我好奇的事物、不解的疑惑,后来都有了清晰的纹理。比如稻草人,一个小小的物件,既解放了人力,又吓退了麻雀,还给枯燥的田间劳作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快乐。这创意,多么好。又比如,挂在树上的苞谷串,你仅仅觉得好看,或以为人们在炫耀富足,错了,它当初可能只是人们规避房舍不足的尴尬的智慧之举,久而久之却被赋予五谷丰登的内涵,造就出一种喜庆美好的乡村习俗。这习俗,多么好。回过头再看麦秸洞,它和稻草人、苞谷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并非五爷他们童心未泯的戏耍,而是一种极富创造力的工作,这样尽可能地保障了牛吃到的,是未被风化变质的草料。麦秸垛内的草,味道鲜,牛爱吃,可以节省不少粮食拌料哩。既然这样,只顺着一个主洞取草不就行了,为何要再向两边掏洞?为的是麦秸垛整体受力平衡,不会导致崩塌。而于洞内铡草,人不经风受冷,草不被风吹散,一举两得,两全其美。试想,若在洞外,人受点罪犹可忍,铡好的麦草,牛没吃到嘴,却被野风当作美餐劫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种集实用性、科学性于一体的生产方式,多么好。

  人们看重麦秸垛,是在心里,平日大概只望一眼而已,如同偶尔望一眼远处的大山,却不去攀登。纵使麦秸洞如此精美而神秘,也无人过问。村庄的事物,在这种被重视又被轻视中,几乎都具有了能耐得住寂寞的品质。但我总预感到麦秸垛身上会发生一些故事,我说不清预感源自自己的情感倾向,还是基于村庄生活的常识,反正我不希望麦秸垛和它的洞子一直被冷落下去,我不止一次想,假如村小组织学生们前来参观,麦秸洞和五爷的讲解会赢得怎样的掌声。可惜五爷已不当饲养员了,他只忙着他的编席活计。

  打破村庄平静的,果然是麦秸垛。有人在麦秸洞赌博,听说还是城里的大赌客,警察一窝抓了十多个。最凄惨的是,有一年春节,一个讨饭的外地人,冻死在了洞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好的事,人们认为晦气,就有嚷嚷要扒掉麦秸垛的,有要求饲养员今后不许凿麦秸洞的,但当即遭到反对,没有麦秸垛,村庄还像村庄吗?

  麦秸垛承载了一个村庄太多的东西,在人们眼里,它像山一样,是矗立于大场院上的永恒之物。我曾用一把火毁灭过它,用一颗心热爱过它,也许是缘分太深,也许是命运刚好巧合,这样的永恒之物,却在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年,也随生产队的终结从大场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农家院落的小麦秸垛。

原刊于《商洛日报副刊》2023年12月5日

  作家简介 

  南书堂,陕西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从事媒体工作。作品散见于《诗刊》《光明日报》《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诗集《临河而居》《漫步者》《紫苜蓿》等。曾获首届陕西作协年度文学奖诗歌奖、《诗刊》《飞天》等全国诗歌大赛奖、《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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