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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中国节·清明丨陈瑞琳:梦里惊魂是故乡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24-04-03

  编者按

  “淡烟疏雨清明日,飞絮落花游子心。”融入血脉的眷恋,是来处,亦是归途。每到清明节,游子心中总是满溢着思念。“细雨踏春日,思怀古人时。”清明,是春的节气,是归乡的日子。

  今日,“文學陝軍”与您分享陕西游子的归乡心迹,“我是你弓上的箭,但我更是你手中的风筝,多远的飞去,都是为了有一天归来。”

  飞机还在滑行,打开手机,正是小时候入学的日子。那时候母亲总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是圆圆脸,又说我长大了像唐代壁画上手持团扇的仕女。忽然想起刚到美国时,一个台湾留学生愿意卖给我一部旧车,见面那天钱不够,他问我来自大陆哪个城市,我说西安,他拍了拍脑门“大唐美女哈,好,成交!”还有一次在餐馆遇到一群日本京都的客人,他们听说我来自长安,竟然起立,给了一大把小费。故乡啊,每次你都让我心跳眼热。

  从咸阳机场进城,心里还在想着“长安”那两个字。一个“长”字,既是长治久安,又庄严悠远,完全是历史名城帝都的气派。沿途看见姑娘们穿着彩色的吊带裙装,就感叹一千多年前,我大唐的少女已是身姿绰约,浑圆的臂上一抹云纱,那时候的欧洲人还披着中世纪的麻布呢!

  下了机场大巴,绿荫里的西大街车水马龙,我迫不及待地跑去街边小摊,叫了两碗白里透红的陕西凉皮,那碗边没洗净,蘸着行人的尘土,我转过身,急切地送入口中,老板在后面直说:“别急,慢慢吃,看把你饿的!”他没看见我噼里啪啦掉在碗里的泪珠。这次回“家”,与往年不同。从前回来只是看父亲,这次回来却是带了八个国家的三十多位华文作家,一起来看梦里千回的“盛唐风采”。我们都带了纸笔,要感受那壮阔的汉唐民族之魂,探索那宏大深远的丝路文化为何能从这里扬帆启航。

  有句话说得好:“世界在还不知道中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长安。”这些年在海外,从早年的“唐人街”到今日的“中国城”,人们的话题里总少不了“长安”。每次碰到外国友人,都说他们最想看的古城就是“长安”,想想大唐时期的国际都市,多么恢宏壮美,敞开胸襟对外开放,兼容并蓄为我所用,中华文明的种子不仅传扬到西域更到全世界。

  在我心里,“长安”就是母亲,就是家,就是青春,就是爱。怀念从前成长的日子,春时踏进终南,翠华峰下,踩着王维诗中的清泉石流。夏日东临骊山,华清温泉,凝脂芬芳。秋天则向西,那里有老子炼丹讲经的楼观台,看竹林摇曳,望仙雾飘渺,人与自然,气脉如此相合。冬季再往北,涉水过咸阳,踏上五陵原,登乾陵无字碑,长长的汉唐龙脉一直向远方蜿蜒伸展……

  天色转暗,我的行李太大,小出租车装不下。站在路边继续招手,脑子里又开始想象:当年的杜甫每次回长安,也是在这暮色里吧?月儿要升起来了,他老人家终于望见了长安的西门城墙,趁着夜的遮掩,赶紧用袖子抹去眼角的一行老泪。据说当年的李白就喜欢住在这附近的老回民酒家客栈,那一千多年前的才子佳人们,肯定是最爱长安的夜色。天黑了,他们才能放开情怀喝酒,才能看见可心的艺伎弹唱着红颜知已的丝竹之曲。当年的大唐夜晚,曾是怎样的钟鼓齐鸣,乐舞飘香。

  终于上了一部车,脑子里还在神游,恍惚间回到了开元九年,辉煌的大唐拉开了华丽的序幕,二十岁的王维中了进士,“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在他身后,一个七岁的男孩也在河南作诗,名字叫杜甫。再后来青年李白在黄鹤楼为兄长孟浩然送行。进发长安的途中,孟浩然吟道:“洛川方罢雪,嵩嶂有残云。”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年代,大唐的诗情如滔滔江河,成就了一个伟大诗国的碧海。

  车子在宾馆的高台上戛然停住,窗外是熟悉的欢声笑语,浓浓的大唐之夜一时让人恍惚,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友们都到了,大家兴奋地握手相拥,晕眩的我还以为是在与王维、杜甫、李白、孟浩然们忽然聚首在长安。

  梦里惊魂疑是客,一夜踏尽长安花。盟日晨起,先带着文友们去看最早的祖先半坡人,他们创造的尖头陶罐,神奇精美的鱼尾纹让人惊叹不已。再赶去灞水,看的不是折柳,是专门为鸟儿们修的生态爱情岛。午后相约在清凉的古刹碑林,碑刻环绕,青石叹息,幽谧中骇然一惊,原来我们面对的竟是大文豪苏东坡豪迈奔放的手迹。

  在浓浓的唐风汉韵里,一群漂泊多年的海外赤子穿梭在长安城的古街老巷,曲江芙蓉园的典雅庄严,浐灞会展中心的恢宏壮丽,陕西关中民俗村的庭院深深,唐苑皇家园林的美不胜收,尤其是那古朴高耸的城墙寺院,俨然就是我们心中的国色天香。

  最难忘走在大雁塔前的喷泉广场,五彩的水色里返照着千百年来不灭的光,眼前似乎出现玄奘从西域取经归来的场景,也仿佛看见日本的遣唐使团从东海乘风破浪而来。不禁怀想着当年的马队、驼队,浩浩荡荡从长安城出发的情景,他们一路向西,大唐清脆的驼铃伴随着冰河上的铁马金戈,绵绵万里的丝绸之路,横贯欧亚大陆。经济的强大,带来了文化的优越,祖先的帝国,雄踞在世界的东方。

  转眼就是三天,与文友告别的时候长安城忽然下起了雨,氤氲的水气变成了头顶的水珠,相聚恨短,有些不舍,有些伤感。在市中心的饺子馆吃完了最后的告别晚餐,大家频频挥手,殷殷相约。终于有时间去看城外的父亲,叫了一辆挡雨的三轮车向西穿行,细雨轻尘,清风无言。蓦然看见路口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赶紧叫停三轮车夫,众里寻他千百度,这雕像正是我思念中的“丝绸之路的起点”。

  从细雨中望去,眼前是一队跋涉于丝绸之路上的骆驼商旅,满载着丝绸、瓷器、茶叶正要西出阳关,浩大的队伍中有唐人,也有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在十四匹骆驼中还夹杂着两匹马和三只狗,气势豪放如此生动,令人热血沸腾。这其中有多少斑驳的记忆,有多少迷离的故事,我不禁又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那位勇士张骞,就是从这里出使西域,被后世誉为“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

  雨悄悄地停了,心情却陡然沉重起来。思绪到了唐宋之后,人类迈进大航海的探险时代,叹我九州大地北有草原阻隔,西有山脉屏障,东南仅有的海岸线,还被昏聩的满清政府实施迁界禁海,摧残了沿海地区的资本经济,从此闭关锁国,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走向。面对漫漫长夜的昏暗和沉寂,才有了龚自珍的鸣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深夜与父亲长谈,告诉父亲这些年海外中国人的形象变化有多快。老祖母记忆里的中国人还是只会做“鸡炒饭”的大厨,可她大学里念书的孙子却已经娶回了博士毕业的中国媳妇,好莱坞的电影里到处都有东方人智慧的脸。一位老同学描述他们在夏威夷开全球高层学术会,中国学子竟占了大半,大家的发言几乎都可以用中文演讲了。龚自珍当年的祈愿,也算成真了吧。

  最欢喜一早父亲带我去小南门,那小小的门洞,混合着各种生命交响的市井声浪,几乎就是我在异国他乡最深的盼望。赶快在街边的小凳上坐下,来一碗我最爱的豆腐脑,再顺着街走,油饼、油条、肉夹馍、水煎包,挨个尝过去,走到最后,我的脚步还迈向老兰家的胡辣汤,老爸拦住我:“小南门一口气吃不完,下次再来!”

  沿着城墙根继续散步,母校西大的门前店铺林立,科技楼群拔地而起。听说从前的老孙家羊肉泡馍馆竟然盖起了七层高的大楼,解放路上数百种的饺子宴正在迎接着四海的宾客。好想走进豆花庄,再吃一顿蘑菇火锅,执一杯桂花稠酒,坐在大南门的塔楼上,看脚下的长安城车轮滚滚、气象万千。突然明白:中华文明的伟大就是能吐故纳新,有容乃大。所谓的“盛唐精神”,就是向世界开放。从欧亚大陆的高速铁轨,到海上的贸易商船,今天的中国已经走进了“全球化”时代,这是历史的呼应,也是未来的展望。

  再喝一杯父亲泡的热茶,再看一眼汉唐的明月,黎明中的飞机再一次滑行。腾空的一刻,俯瞰脚下的城郭,心里默默说:我是你弓上的箭,但我更是你手中的风筝,多远的飞去,都是为了有一天归来。

原刊于《黄河》2023年4月

  作家简介 

  陈瑞琳,1962年生于中国西安,1977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出国前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92年赴美,致力于散文创作及文学评论,曾担任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并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散文集《走天涯—我在美国的日子》《“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经纬线上》《家住墨西哥湾》《他乡望月》《去意大利》等,曾编著北美新移民作家首部小说专辑《一代飞鸿》《当代海外作家精品选读》及《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海外星星数不清—陈瑞琳海外文学评论集》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文汇报》《北京日报》《世界华文文学》《台港文学选刊》《黄河》《散文·海外版》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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