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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强大的质感之下——陕西文学与弋舟彼此的意义

文章来源:陕西作家网发表时间:2018-12-13

 

  阎晶明:

  陕西省作协在今天为弋舟举行这么一个隆重、严肃的表彰研讨会,我觉得是陕西青年作家队伍建设的一个重大的举措。弋舟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的到来,对于接续陕西的文学传统,应该说是起到了一种标杆和示范作用。这次既是表彰,也是对他的一种鞭策,动力和压力共有,未来他的压力可能还会更大。大家都说弋舟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我觉得归来的他可能已经不是那么纯粹的一个陕西人了,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气质、题材、主题、格局,不可能不带有关中之外、陕西之外、包括甘肃对他的深刻影响。这在别的作家身上比较少见,但我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复杂性和多元性其实是有好处的。

  弋舟的文学语言,讲述故事的方式,以及他要表达的东西,确实具有很强的辨识性。大家讲弋舟是“心理现实主义”,我赞同。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弋舟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确实擅长描写心理,但他是在生活强大的质感之下来写人物心理的,他是写个体的人如何用他的精神,他的心灵,去感受和面对比自己强大上百倍、上千倍的现实,他在心理和现实之间努力通过小说找一个沟通的桥梁,这点非常值得肯定。

  《出警》这个小说,前面那些现实生活的细节、场景、故事,看似有点细碎,但“孤单”这个概念出来以后,使所有的铺垫具有了文学的合法性。作为短篇小说,弋舟很到位地继承了中外短篇小说的一些优势,短篇小说要发生爆破性的效果,“意象”特别重要,在弋舟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基本都有意象的存在,这一点,特别符合短篇小说艺术上的要求。弋舟确实是一个短篇小说高手,我们可以看到的年轻小说家的高手里面他是很成熟的。

  我也有一点建议给他,那就是还得要强化现实。这不单是因为你回到了陕西,前面有个贾平凹,再前面还有陈忠实和路遥,而是因为这既是我们的文学创作也是当下的读者和这个时代对作家、对文学提出来的要求。我觉得你小说的色调还可以再重一些,在这一点上,路遥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他可以用各种方式进入故事、塑造人物,你要有那个气魄,要有那个大气象。我们的作家能不能写成大作品,还是要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描写来实现,比如说鲁迅的作品,祥林嫂就是一个孤独者,但她临死的时候,问的是知识分子都不能回答的关于灵魂、地狱、死后能不能跟亲人相见这样一些重大的人生问题、终极问题,但是这并不影响它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也不影响它对孤独感的表达。这个时代给我们提供了太丰富、太精彩的内容,我们的作家应该如何去面对,如何去书写,还得好好思考,好好学习。要做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第一,不能标签化、浅表化,第二,也不能仅仅满足于风格化。陕西作协今天给你盖这么多章,加这么多码,是要让你在这方面起到表率的作用,你今后还得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总之,第一是祝贺,第二是期望,第三是感谢我们陕西省作协对作家如此的厚爱。

  白烨:

  弋舟获奖是实至名归的,是迟早的事情,第六届鲁奖我是中篇小说的评委,弋舟有一篇作品大家就评价极高,被视为遗珠之憾。搞评论的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当下作家的一流集团,这个一流集团里面就有弋舟,这是他这几年写作和奋斗达到的一个高度。一个很小的作品,他就会写得不一样,他的作品都不是很写实,但他通过虚构,达到了更高的真实。他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就是直指人心,直指人的感情深处,这一点他在同辈作家中都是非常独特的。

  陕西太缺弋舟这样的作家了。我们陕西这一代特别缺人,特别缺领军人物。弋舟回来有一个很大的作用,可以起一个承前启后的作用,我觉得很多的青年作家在这个意义上要向弋舟学习,我们每一个重要的奖评完之后,很快就忘了,要看那个获奖作品是什么,然后把自己的作品跟这样的作品去做比较,找差距。

  陕西是文化的沃土,出了很多作家,我们谈到当代文学的时候绕不过去。前两天在北京开过《平凡的世界》出版三十周年纪念会,时间渐行渐远,但是这个书越来越热,已经累积印了1700万套,变成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这个现象有很多问题是需要分析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本书是读者读出来的。我们陕西深厚的文化,还有很多问题是需要我们研究的。与陕西这些作家比起来,弋舟有他的长处,他“洋气”,如果能够把陕西本土的优势融合进创作中,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变化。我觉得在这一块,他有一个向陕西进一步学习、靠近、继承的可能性和任务。陕西青年作家很刻苦,但是我觉得也要在学习、借鉴上下工夫,这一点弋舟给我们很多的启发,他的作品,短篇、中篇、长篇,都能写出很棒的水准,确实很难得,在年轻作家当中比较少见。我自我推荐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叫《经典是怎样练成的》,副标题是“当代文学发展中的陕西经验”,文章简单讲了四点意思,第一个意思是作家要尽心竭力地写好精品力作,第二个是现实主义的坚守与发展,第三个是理论批评与文艺创作的相互借力,第四个是作家之间要暗中较劲,良性竞争。

  孟繁华:

  今天是西安的弋舟日,庆贺弋舟还乡、获奖,这两个事件对于弋舟都非常重要。我在弋舟的作品里面经常读到没有故乡的那种漂泊的感伤,就是一个游子,常年在他乡的那种孤独感和无根感,今天他终于回到故乡,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一个人在他乡生活很长时间,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东方主义》这本书——西方怎样发现东方?如果没有西方,就没有东方,西方是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映照出东方,彼此是互相发现的。在中国的经验里面也同样是这样,城市会发现乡村,他乡会发现故乡。沈从文当年如果没有去上海和北京,就不可能写出《边城》,到了上海和北京之后,他乡的经验,都市的经验,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家乡,都市的挫败感,让他重新将自己的家乡幻化成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家园,如果没有城市的异乡生活经验,自己故乡的美他是无从发现的。所以,弋舟有了他乡经验,重新回到故乡,我相信你通过异乡人的眼光重新打量故乡,也会发现过去不曾发现的一些东西,这个经验对你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

  弋舟的获奖我和大家看法一样,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次获奖,我在其他场合也讲过,给《出警》当然很好,但是我觉得如果给《随园》,我会更满足。上一届,他的《刘晓东》三部曲,任何一部获奖都是当之无愧的。至今我仍然认为《刘晓东》是弋舟的代表作,三部曲出来之后,可以说除了鲁奖以外,其他的荣誉都获到了。弋舟可能是当下青年作家里面为数不多的一个大满贯的获奖者。《出警》当然也写得很好,前半部稍微写得严肃了一点,但是老奎出现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写出了一种人生的况味。小说能把人生的况味写出来,这个小说就有味道了。

  弋舟讲到自己的一些创作打算,他用一枚硬币作比喻:磨光了一面,另一面怎么办?《出警》是另一面的磨法,他希望把一枚硬币两面都磨光。《随园》,《刘晓东》,在小说的精神气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对人性困境、道德困境、人生终极问题的关怀和追问,这个追问很深邃,《刘晓东》所能够达到的深度几乎无人能敌。但是如今弋舟想试试自己的另外一面是不是能耍得开,这就有了《出警》,还有新作《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新作《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写了“出走”,在弋舟这个小说里面,表达了70后作家和60后、50后作家完全不一样的态度,过去我们写底层,基本都是泪水连连,苦难无边,但是弋舟不是这样处理的,弋舟愿意和生活和解,最后主人公离开了城市,重建信仰,也重建生活。在作品里边,弋舟勾画了另外一个乌托邦,他给出了另外一种想象,另外一种建构,显示出了弋舟对于小说的理解和处理当下题材的特殊能力。这几点综合起来,我觉得弋舟在当下70后的作家里边确实是出类拔萃的,它的脱颖而出成为当下最引人注目的70后作家是不奇怪的。弋舟回乡之后,希望弋舟能够珍惜荣誉。

  贺绍俊:

  弋舟的引回,对陕西文学、陕西作协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从中能看出陕西作协的大胸怀,看出陕西作协对自己本省文学建设的一种大的构想。

  陕西文学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很强大的阵地,有自己很鲜明的特色,我把它看成是乡土文学的堡垒,这是它的优势,当然也会带来种种局限,乡土文学太强大了,很多东西可能都会被它同化,会使它的文学色调过于单一。有一次也是谈陕西文学,我提了一个建议,我说陕西文学应该走出去,引进来,使这个堡垒的门打开,让外面的风能够更好地吹进来,同时也让堡垒里面的人能够更多地跟外面接触。弋舟回到陕西,其实就有这样一个意义。他可以让陕西文学的色调更加的丰富,不同的文学观,不同的文学写作,在这里可以很好的碰撞、交流。在座的这么多年轻作家,有一些人的作品我也读过,怎么在一个有着强大传统的文化语境中间,更好地让不同风格、流派获得充分展开的机会,让整个文学生态更加的良性、丰富,弋舟的回来,是一个很重要的契机。我是把弋舟回到陕西作协,看成是陕西作协、陕西文学的这样一个伟大构想的一个环节。

  我觉得弋舟是一个偏向于思辨性的作家,他并不是完全凭生活经验写作,他更依赖于内心的思考。他对文字很讲究,贾平凹最大的特点就是从语言、文字入手,把中国汉字的那种韵味挖掘得非常透彻,弋舟对文字也很敏感,但是弋舟跟贾平凹相比,他的侧重点又不一样,贾平凹对文字的感觉更多的放在韵味上,弋舟对文字的感觉更多是放在意义上,他对文字内在的意义是很在意的。比如说我在弋舟以前的作品里就找到了三个敏感的词。一是《随园》里的“戏仿”。“戏仿”被后现代主义发挥到极致,因此就成了后现代所特有的修辞格,这也是弋舟为什么对“戏仿”这么钟爱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等深”是弋舟的另一个敏感词,弋舟似乎对那些抽象的专业词语有一种偏爱,“等深”是从一个海洋科技专业术语转化而来的,这个抽象的专业词语与弋舟内心的道德情结有一种共鸣,弋舟沿着道德的“等深线”一路追问下去,写了“刘晓东”的系列中篇,以刘晓东为线索书写了80年代一代人的精神史。刘晓东就像是一个私家侦探,他不仅在调查事件的真相,重要的是,他也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对自我的审判。从“等深”这个词,可以看出弋舟那种深刻的道德感。第三个词是“踟蹰”。弋舟在汉乐府《陌上桑》中抓住了这个书面语十足的词,《陌上桑》是歌颂爱情的诗歌,弋舟由此写了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弋舟是对文字很讲究的作家,通过他感兴趣的一些特殊的词,可以发现他的世界观。

  整体来说,我觉得在弋舟的内心里面的确是有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也是他的文学成功的一个很重要的精神资源。如今他回到故乡扎根了,我觉得弋舟不要丢失自己这种孤独感。环境改变了,但是你过去的那种精神状态一定要珍惜。孤独感很重要,会使你的心灵处在一种安静的状态,去思考一些真正的文学问题。环境变了,我期待你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陈东捷:

  弋舟回来是有意义的,当年出走也是有意义的。如果弋舟没有去兰州,是不是像杜甫没有离开过长安?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的这个弋舟也将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所有的经历形成了今天的弋舟,都是有价值的。

  弋舟的小说从时间和空间上来讲,写的是当下的城市生活。城市是非常难写的,在当代小说里面,肯定是比重占少数的一个题材。我们现在盘点40年文学,各种排行榜,你可以数一数,写城市生活的肯定占少数。我们大量的作家都是乡村的成长经验,写城市,面临着从乡村到城市的这种身份的转换,身份的转换可能还算容易,但是内心的转换、情感的转换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拿北京来讲,早年王朔是一个,现在有石一枫,弋舟在西安生长,他们是完全的城市生活经验。像弋舟这样的,他不会纠结于城乡的身份,他无视这些东西,不用考虑,叙述是一个自然的状态,他和城市一同在生长,非常熟悉城市的肌理,写作的整个感觉是不一样的。其次是叙述“当下”更有难度。现在我们面临着的歧义与复杂性太大了,不像80年代,80年代社会生活没有那么复杂,现在你的认知,你对事物的判断,整个旁逸斜出,无从把控,所以当下的城市非常难写,于是写历史的比较多,写百年历史,家族史,地域史,在一定意义上,是回避写当下的难度,因为这个东西太难把控了,而弋舟的作品基本上都是面对当下的,这也是很可贵的一个方面。弋舟虽然是写当下的现实,但他不是按一般的现实逻辑去写,我觉得他是在用一种心理逻辑去构建“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甚至一些情绪的逻辑也会在文本里面凸显出来。弋舟属于内向型、内敛的那种写作,它有思考,有理性,但更多的是靠心理和情绪推动。读完他的小说,你会发现情节的因素在小说里面是次要的,包括《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你现在更多想到的是作品里的那种意绪,那些意象。

  很多人把现实作为一个外在东西,我觉得它还是内在的,和自我建立非常强烈的关联,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弋舟的小说里面写了很多敏感、孤独的人,有些东西可能和存在主义有一些应和,但他是一种抵抗性的,最终证明这种抵抗无效,但是无效也要抵抗,通篇都要抵抗。在小说里他寻找别人的故事,寻找别人的故事也是自我治疗的一个方式,是自我实现的一个方式。他的小说里有很多错位的东西,《所有路的尽头》,一直在寻找,最后理想主义者变成了现实主义者,它的崇拜者,反而一直还在崇拜这种理想,这种错位非常有意思。《而黑夜已至》,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也是一个错位的过程。他的叙述不仅仅和情节有关,和社会生活的逻辑有关,他让一切都和内心的逻辑建立了非常强大的联系。见证弋舟才华的,还有他这种依靠心理情绪推动小说的能力,在整个叙述过程里面,他和这个世界是分不开的,不是我是我,世界是世界,他就在这个世界里面。他是从内部写城市,没有特别的把它拎出来作为一个外在的东西,他能够融入进去。许多城市的细节他随手拈来,放在文本里面,非常自然,非常流畅,阅读起来给人带来很大的快感。

  李一鸣:

  三秦是文学的沃土,弋舟确实是当下青年作家的翘楚,也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一个独特的存在。读弋舟的作品,我脑中总是浮现出一个精神勘探者的形象,我和东捷的想法一样,感觉他是“精神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的作家。想起弋舟,我脑中浮现出来的是沉思和跋涉的形象,他在沉思,他在自语,同时呢,他也在跋涉,他在观察这个时代,观察生活深刻的本质。他自己说要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时代是多么难写,身处时代去书写时代,时代的什么东西能够激活你的心绪?我想这个时代既是创作的背景,也是人物生活的场景,也是故事情节的情景,也是大环境的风景。他在写这个时代中的人,人的那种幽微的心理,他写人生的沧桑,事态的炎凉和命运的不可捉摸,写生活的破绽,生活深处给予我们的那些想象,想象生活,想象命运,想象人生,他是一个沉思者。

  一想到他,我还想到了“幽微”这两个字,幽微是情调,是氛围,是隐喻,读他的作品,总感觉是在一个昏黄又明亮的地方,发生着一些故事。他说自己是一个“认为生活充满了隐喻和启示的人,现在呢,是回忆在我的回忆中,逆转为现实”。弋舟幽微的这种调子和氛围,和他的沉思是有着密切的联系的。他是观察者,是沉思者,是探秘者。他以个人独具的观察和对现实独特的关照,体现出一种宿命感,悲情感和不可琢磨感,我觉得这是弋舟的哲学和美学。第三个感觉是雅洁,贺老刚才说得非常好,弋舟的语言给予人的那种心灵的抚摸,是那么的雅洁,那么回环,里面有一种沉静中的坚毅的力量。他的语言是古典的,从古典中传来的那种凝练和高古,又似乎有西化语言的那种感觉,正是因为这样的语言,让我们感觉他的作品确实是不同于其他作家的。想到弋舟,我还想到了鲁迅,他在沉思,他在观察,在透彻的表达他对社会的认知,也想到了郁达夫,他的感伤,他的悲情,他的苍凉。当然弋舟就是弋舟,相信明天的弋舟会比今天更坚强,更独特,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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