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钟法权《张富清传》喜获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张富清传》是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的创作项目。2020年11月11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办公室、陕西省委宣传部主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陕西省作家协会承办的长篇报告文学《张富清传》研讨会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从创作意义、文本特征、语言风格、情节构造等多个角度对《张富清传》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

　　本期，陕西作家网邀您共读刘琼评论《典型人物：有发现和再现，才有表现》及钟法权《张富清传》节选，同时邀您到“文學陝軍”微信公众号下留言，赢取《张富清传》签名书。

　　刘琼：《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 

典型人物：有发现和再现，才有表现

　　读完《张富清传》，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心灵得到了净化和愉悦。好的作品都应该有这样的审美效果。

　　文学作品的功能是什么？是发现、再现和表现。

　　何为发现？典型性人物需要发现，发现是眼光，能够透过大量纷繁复杂的生活表象发现人物的价值，并书写出来。张富清是一个老英雄，他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勇于牺牲。此外这个人物还有圣人的人格——“干净”，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还发现他身上具有一种崇高的、坚韧的品质。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正如毛主席讲的，是一个彻底地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新中国解放以后，他才功名深藏，不会拿着军功章去炫耀，更不会以此为自己谋私利。他的所作所为，有强大的精神支柱支撑——就是张富清的人生观。这些都需我们的眼力去发现。只有把张富清老人的精神内核和人生价值发掘出来并书写出来，这个作品才有精神营养，会让我们读完之后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

　　再现，是方法论的问题。我们常常会觉得生活中的典型人物非常动人，但一旦用文学艺术手段去重构英雄人物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如生活中动人了，甚至觉得矮化了英雄。为什么写出来的英雄或者演出来的英雄不那么打动我们呢？这是艺术手法的问题。我们用什么样的姿态、笔法或者情感去写？毫无疑问，作者是带着感情，带着对英雄人物人格力量的理解，带着对他的敬爱来抒写。因此他就会把人物当亲人来写，用大量的细节，丰富、生动、准确地写出一个独特的人。张富清是一个独特的英雄，他既是战场上的英雄，也是生活中的英雄，他本身是清醒的、坚强的，有自制力的、淡泊的。作者把大量的素材嚼碎，经过淬炼，能够把素材里面的光亮点，像珠子一样串成项链。这个项链均匀、饱满，结构平衡，是完美的。 

　　作品里面有大量生动的细节描述，比如有次采访中问张富清，为什么你每次都被选择作为突击队员，他说一个人只有充分信任你，信任你的能力，信任你的忠诚，才会选择你去做突击队员。这里，作家的语言非常漂亮，不仅有诗人的诗性，还有小说家的准确性。这个细节，让我们能够深刻体会到英雄人物的高尚所在。作者通过高妙的再现手法，把张富清的精神气质和品质品格表现出来。作家的这种写法，值得我们认真琢磨和学习。

原刊于《文艺报》

　　亏欠

　　2018年10月，张富清因患白内障住进了医院。他没有住单人病房，而是与一位70多岁的农民兄弟同住一个房间。农民兄弟先他几天入院做了晶体更换手术，待张富清准备手术时，农民兄弟已经拆了纱布。他问人家更换的人工晶体花了多少钱，农民兄弟说，家里没钱，换的是国产品牌，最便宜的，3000多元。他又问，手术后感觉如何？农民兄弟说，还行，马马虎虎。

　　张富清入院后做完相关检查，他的家人曾经与医生协商，决定更换国外进口的晶体，现在他听农民兄弟这么一说，大受启发，当即改变了先前的决定，也要装一个国产晶体。

　　医生以为他是怕花钱，怕给子女添负担，于是劝他说：“您是老同志老干部，享受的是实报实销的医疗政策，进口的晶体肯定比国产的质量要好，舒适度也高些。”

　　张富清说：“我这么大岁数了，离休多年了，再也没有为党和国家做什么贡献，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国家能省一点是一点。”

　　医生宽慰他说：“给国家省点钱是对的，但要看省什么钱，比如说可吃可不吃的药，可住可不住的院，都可以省着点儿。眼下您老人家换晶体，可就是大事，事关您老人家日后的生活质量。”

　　张富清笑笑，语气肯定地说：“听我的吧！就国产的。”

　　张富清这一辈子，首先想的是国家和人民群众，其次是家人，最后才是自己。这是很多认识张富清的人对他的评价。来凤县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董香彩说：“这是张老保持一生的精神境界，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初心。”

　　为换晶体的事，张建国、张健全两兄弟苦口婆心地劝父亲，医生也是反复地做工作，讲国产与进口晶体的区别和优劣。但无论谁劝，都无法动摇张富清拿定的主意。

　　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并且认为正确的，谁也别想改变他。

　　如今，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张富清常常满足地对关心他的人说：“看，国产的也挺好，还给国家节省了开销。”

　　有一次，大儿子张建国回家来看望他，因为走得匆忙，到半路上才想起早晨还没有吃降血压的药，进了家门便跟父亲讲，想临时用一下父亲的药。张富清一听，马上拒绝说：“那怎么行，我用药国家是实报实销，你怎么能占国家的便宜呢？”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药专门装在一个木箱里，用锁锁起来，家人谁也不能动。

　　“上不愧对国家，下不亏待群众。”这是张富清的处世格言。

张富清在医院做检查

　　俗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个始终把国家和人民摆在第一位的人，很难做到忠孝两全。1960年7月，正值酷暑盛夏，三胡区遭受了百年未遇的旱灾。为抗旱保苗，张富清上山驻队，正当他带领社员群众挖沟、引水、抗旱、保苗的节骨眼上，二哥张茂茂从洋县给他发来了母亲病危的电报。

　　这份电报的到来，犹如晴天霹雳，让张富清一时难以接受。

　　周爱女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的命苦，不仅仅是因为16岁那年嫁给了一贫如洗的张前成，还在于她年轻丧子——大儿子夭折，青年丧夫——丈夫张前成正值壮年，患病而亡。她27岁开始守寡，尝尽了人世艰难，含辛茹苦把张茂茂、张润莲、张富清三个孩子养大。新中国成立，穷人翻身得解放，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她却在六十花甲之年倒下。

　　想起母亲的苦，张富清心里是满满的愧疚。他除了在地主家做长工时给母亲一年挣下两斗米，除了替母亲分忧，顶替二哥当壮丁外，再也没有为母亲做过任何事情，没有对母亲尽一点孝心。

　　就在张富清为母亲病重而万般焦急的时候，紧接着第二封加急电报发来，电报就五个字：“母病故速回。”接到第一封电报时，张富清就有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想到噩耗来得这么快，他悲痛万分，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边是母亲病故，需要回家办理丧事；一边是抗旱保苗，事关百姓的生计。不回家，显然难以尽孝，难以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难以让亲朋乡邻接受，这在老家马畅镇双庙村是要遭人唾骂的，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可是，自己所驻的生产队正面临干旱的严重考验，如果因干旱粮食绝收，群众的生活将陷入困境。

　　天气干旱，大地龟裂，酷热难当。这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张富清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头便睡，而是因为母亲的病逝彻夜难眠。他几次起床来到室外，烤了一天的山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抬眼望着满天星斗，他想，明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引水、车水、挑水保苗的工作，不能有一丝懈怠。再说了，回汉中洋县，交通不便，从来凤到恩施，从恩施到宜昌，从宜昌到武汉，从武汉到西安，再转车到洋县，一路辗转，没有十天半月回不去，待为母亲吊孝办完丧事回来，时间耽误了不说，再影响了抗旱效果，那么先前大家付出的汗水将付诸东流。其连锁反应将更为可怕，老百姓因干旱绝收，最终会导致粮荒，甚至出现背井离乡、讨米要饭的凄惨景象。

　　经过一番思量和权衡，他决定不回老家，而是坚守抗旱一线，为广大社员群众的生计尽责。他让妻子在镇上邮局给二哥张茂茂汇了60元钱，请二哥费心办理母亲的丧事。60元在那个年代可是数目不小的一笔钱，那是他与妻子好不容易积攒了数年的家底。但此时，这60元是他作为儿子，在母亲病故之后唯一能给予的回报。60元钱汇走了，可他的心还是撕心裂肺地痛，思来想去，经过一番情感的挣扎，他决定让妻子孙玉兰回洋县老家代自己尽孝。妻子出发了，他的心才慢慢好受了些。张富清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在抗旱的节骨眼上，不能有儿女情长，要坚守岗位，带领广大社员打好抗旱保苗的攻坚战。只有保证了粮食丰收，才能保证乡亲们有粮吃，不出现粮荒，不饿死人。在党和人民群众最需要的时候，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绝不能在最关键时刻因自己的家事向组织提要求。做好眼下最要紧的抗旱工作，秋天了能收上稻谷，老百姓有饭吃，既是对娘最好的尽孝，也是对娘最好的报答！”

张富清用水瓶自制花洒

　　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夜深人静，想起母亲周爱女一人拉扯他们兄弟姐妹的艰辛和凄苦，想起母亲一辈子遭的罪受的难，想起母亲去世时自己都没有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张富清的内心深处便会泛起阵阵波澜，愧疚如激流中的旋涡，一次次把他卷了进去。为此，他时常泪水涟涟，心如刀绞。

　　对张富清而言，除了母亲，他这辈子最亏欠的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孙玉兰。由于他响应党的号召，把妻子首先“精简”回了家，所以妻子成了无正式工作的人；由于他坚守清廉，无论多么困难，绝不利用手中的权力谋一点私利，所以妻子跟着挨饿吃苦；由于他一次次服从组织的安排，在贫困的乡镇生活了整整20年，所以妻子跟着住漏雨的危房，没有享受到一点干部家属的好处。四个孩子张建珍、张建国、张建荣、张健全无不是孙玉兰一手拉扯长大，而他却因为忙于工作和驻队，很少去帮衬妻子。

　　妻子对他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对家庭的付出和操劳，为生活承受的压力和辛酸，这所有的一切，张富清看在眼里又怎能无动于衷！但对他而言，为党和人民工作的脚步是一刻也不能迟缓的，既然选择了家国大爱，就注定义无反顾、一心为公。他把对妻子的一腔歉疚深埋心底，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能够弥补涓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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